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
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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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塔喊了一聲,一個男孩子跑了過來,噌噌幾下就爬上一棵椰子樹,扔下一隻成熟的椰子來。愛塔在椰子上開了一個洞,醫生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氣,這以後,他給自己卷了一很紙煙,情緒比剛才好多了。 「紅毛在什麼地方啊?」他問道。 「他在屋子裡畫畫兒呢。我沒有告訴他你要來。你進去看看他吧。」 「他有什麼不舒服?要是他還畫得了畫兒,就能到塔拉窩走一趟。叫我走這麼該死的遠路來看他,是不是我的時間不如他的值錢?」 愛塔沒有說話,她同那個男孩子一起跟著走進屋子。把醫生找來的那個女孩兒這時在陽臺上坐下來;陽臺上還躺著一個老太婆,背對著牆,正在卷當地人吸的一種紙煙。醫生感到這些人的舉止都有些奇怪,心裡有些氣惱。走進屋子以後,他發現思特裡克蘭德正在清洗自己的調色板。畫架上擺著一幅畫。思特裡克蘭德紮著一件帕利歐,站在畫架後面,背對著門。聽到有腳步聲,他轉過身來。他很不高興地看了醫生一眼。他有些吃驚;他討厭有人來打攪他。但是真正感到吃驚的是醫生;庫特拉斯一下子僵立在那裡,腳下好象生了根,眼睛瞪得滾圓。他看到的是他事前絕沒有料到的。他嚇得膽戰心驚。 「你怎麼連門也不敲就進來了,」思特裡克蘭德說,「有什麼事兒?」 醫生雖然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但還是費了很大勁兒才能開口說話。他來時的一肚子怒氣已經煙消雲散;他感到——哦,對,我不能否認。①——他感到從心坎裡湧現出一陣無限的憐憫之情。 ①原文為法語。 「我是庫特拉斯醫生。我剛才到塔拉窩去給女酋長看病,愛塔派人請我來給你看看。」 「她是個大傻瓜。最近我身上有的地方有些痛,有時候有點兒發燒,但這不是什麼大病。過些天自然就好了。下回有人再去帕皮提,我會叫他帶些金雞納霜回來的。」 「你還是照照鏡子吧。」 思特裡克蘭德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走到掛在牆上的一面小鏡子前頭。這是那種價錢很便宜的鏡子,鑲在一個小木框裡。 「怎麼了?」 「你沒有發現你的臉有什麼變化嗎?你沒有發現你的五官都肥大起來,你的臉——我該怎麼說呢?——你的臉已經成了醫書上所說的『獅子臉』了。我可憐的朋友①,難道一定要我給你指出來,你得了一種可怕的病了嗎?」 ①原文為法語。 「我?」 「你從鏡子裡就可以看出來,你的臉相都是麻風病的典型特徵。」 「你是在開玩笑麼?」思特裡克蘭德說。 「我也希望是在開玩笑。」 「你是想告訴我,我害了麻風病麼?」 「非常不幸,這已經是不容置疑的事了。」 庫特拉斯醫生曾經對許多人宣判過死刑,但是每一次都無法克服自己內心的恐怖感。他總是想,被宣判死刑的病人一定拿自己同醫生比較,看到醫生身心健康、享有生活的寶貴權利,一定又氣又恨;病人的這種感情每次他都能感覺到。但是思特裡克蘭德卻只是默默無言地看著他,一張已經受這種惡病蹂躪變形的臉絲毫也看不出有任何感情變化。 「他們知道嗎?」最後,思特裡克蘭德指著外面的人說;這些人這時靜悄悄地坐在露臺上,同往日的情景大不相同。 「這些本地人對這種病的徵象是非常清楚的,」醫生說,「只是他們不敢告訴你罷了。」 思特裡克蘭德走到門口,向外面張望了一下。他的臉相一定非常可怕,因為外面的人一下子都哭叫、哀號起來,而且哭聲越來越大。思特裡克蘭德一句話也沒說。他愣愣地看了他們一會兒,便轉身走回屋子。 「你認為我還能活多久?」 「誰說得准?有時候染上這種病的人能活二十年,如果早一些死倒是上帝發慈悲呢。」 思特裡克蘭德走到畫架前面,沉思地看著放在上面的畫。 「你到這裡來走了很長一段路。帶來重要消息的人理應得到報酬。把這幅畫拿去吧。現在它對你不算什麼,但是將來有一天可能你會高興有這樣一幅畫的。」 庫特拉斯醫生謝絕說,他到這兒來不需要報酬,就是那一百法郎他也還給了愛塔。但是思特裡克蘭德卻堅持要他把這幅畫拿走。這以後他們倆一起走到外面陽臺上。幾個本地人仍然在非常哀痛地嗚咽著。 「別哭了,女人。把眼淚擦乾吧,」思特裡克蘭德對愛塔說。「沒有什麼大了不起的。我不久就要離開你了。」 「他們不會把你弄走吧?」她哭著說。 當時在這些島上還沒有實行嚴格的隔離制度。害麻風病的人如果自己願意,是可以留在家裡的。 「我要到山裡去。」思特裡克蘭德說。 這時候愛塔站起身,看著他的臉說: 「別人誰願意走誰就走吧。我不離開你。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要是你離開了我,我就在房子後面這棵樹上上吊。我在上帝面前發誓。」 她說這番話時,神情非常堅決。她不再是一個溫柔、馴順的土人女孩子,而是一個意志堅定的婦人。她一下子變得誰也認不出來了。 「你為什麼要同我在一起呢?你可以回到帕皮提去,而且很快地你還會找到另一個白人。這個老婆子可以給你看孩子,蒂阿瑞會很高興地再讓你重新給她幹活兒的。」 「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你到哪兒去我也到哪兒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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