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六九


  「你的生活真不容易啊,可憐的孩子。」

  她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眼睛裡放射出一種愛的光輝,一種人世上罕見的愛情的光輝。她的目光叫庫特拉斯醫生嚇了一跳。他感到非常驚異,甚至產生了敬畏之感。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他是我的男人。」她說。

  「你們的那個孩子呢?」醫生問道,「我上次來,記得你們是有兩個小孩兒的。」

  「是有兩個。那個已經死了。我們把他埋在芒果樹底下了。」

  愛塔陪著醫生走了一小段路以後,就對醫生說,她得回去了。庫特拉斯醫生猜測,她不敢往更遠裡走,怕遇見村子裡的人。他又跟她說了一遍,如果她需要他,只要捎個話去,他一定會來的。

  【五十六】

  兩年又過去了,也許是三年,因為在塔希提,時間總是不知不覺地流逝過去,沒有人費心去計算。但是最後終於有人給庫特拉斯醫生帶來個信兒,說是思特裡克蘭德很快就要死了。愛塔在路上攔住一輛往帕皮提遞送郵件的馬車,請求趕車的人立刻到醫生那裡去一趟。但是消息帶到的時候,醫生恰巧不在家。直到傍晚他才聽到這個信兒。天已經太晚了,他當天無法動身;他是第二天清早才啟程去的。他首先到了塔拉窩,然後下車步行;這是他最後一次走七公里的路到愛塔家去。小路幾乎已被荒草遮住,看來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行人的足跡了。路很不好走;有時候他得跋涉過一段河灘;有時候他得分開長滿荊棘的茂密的矮樹叢。有好幾次他不得不從岩石上爬過去,為了躲避掛在頭頂樹枝上的野蜂窩。密林裡萬籟無聲。

  最後他走到那座沒有油漆過的木房子前面時,他長舒了一口氣。這所房子現在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而且一片齷齪,不堪入目。迎接他的仍是一片無法忍受的寂靜。他走到陽臺上,一個小孩兒正在陽光底下玩兒,一看見他便飛快地跑掉了;在這個孩子的眼睛裡,所有陌生人都是敵人。庫特拉斯醫生意識到孩子正躲在一棵樹後面偷偷地看著他。房門敞開著。他叫了一聲,但是沒有人回答。他走了進去。他在另一扇門上敲了敲,仍然沒有回答。他把門柄一扭便走進去。撲鼻而來的一股臭味幾乎叫他嘔吐出來。他用手帕堵著鼻子,硬逼著自己走進去。屋子裡光線非常暗,從外面燦爛的陽光下走進來,一時他什麼也看不見。當他的眼睛適應了室內的光線時,他嚇了一大跳。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什麼地方來了,仿佛是,他突然走入了一個神奇的世界;矇矇矓矓中,他好象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個原始大森林中,大樹下面徜徉著一些赤身裸體的人。過了一會兒他才知道,他看到的是四壁上的巨大壁畫。

  「上帝啊,我不是被太陽曬昏了吧,」他喃喃自語道。

  原文為法語。

  一個人影晃動了一下,引起他的注意,他發現愛塔正躺在地板上,低聲嗚咽著。

  「愛塔,」他喊道,「愛塔。」

  她沒有理睬他。屋子裡的腥臭味又一次差點兒把他熏倒,他點了一支方頭雪茄。他的眼睛已經完全適應屋裡的朦朧光線了。他凝視著牆上的繪畫,心中激蕩著無法控制的感情。他對於繪畫並不怎麼內行,但是牆上的這些畫卻使他感到激動。四面牆上,從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展開一幅奇特的、精心繪製的巨畫,非常奇妙,也非常神秘。庫特拉斯醫生幾乎連呼吸都停止了。他心中出現了一種既無法理解、又不能分析的感情。如果能夠這樣比較的話,也許一個人看到開天闢地之初就是懷著這種欣喜而又畏服的感覺的。這幅畫具有壓人的氣勢,它既是肉欲的,又充滿無限熱情。與此同時它又含著某種令人恐懼的成分,叫人看著心驚肉跳。繪製這幅巨作的人已經深入到大自然的隱秘中,探索到某種既美麗、又可怕的秘密。這個人知道了一般人所不該知道的事物。他畫出來的是某種原始的、令人震駭的東西,是不屬￿人世塵寰的。庫特拉斯醫生模模糊糊地聯想到黑色魔法,既美得驚人,又污穢邪惡。

  「上帝啊,這是天才。」

  原文為法語。

  這句話脫口而出,只是說出來以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在下了一個評語。

  後來他的眼睛落在牆角的一張草席上,他走過去,看到了一個肢體殘缺、讓人不敢正眼看的可怕的東西,那是思特裡克蘭德。他已經死了。庫特拉斯醫生運用了極大的意志力,俯身看了看這具可怕的屍骸。他突然嚇得跳起來,一顆心差點兒跳到嗓子眼兒上;因為他感到身後邊有什麼東西。回頭一看,原來是愛塔。不知道什麼時候,愛塔已經站起來,走到他胳臂肘旁邊,同他一起俯視著地上的死人。

  「老天爺,我的神經一定出了毛病了,」他說,「你可把我嚇壞了。」

  這個一度曾是活生生的人,現在已經氣息全無了;庫特拉斯又看了看,便心情沉鬱地掉頭走開。

  「他的眼睛已經瞎了啊。」

  「是的,他已經瞎了快一年了。」

  【五十七】

  這時候庫特拉斯太太看朋友回來,我們的談話暫時被打斷了。庫特拉斯太太象一隻帆篷張得鼓鼓的小船,精神抖擻地闖了進來。她是個又高大又肥胖的女人,胸部膨脝飽滿,卻緊緊勒著束胸。她生著一個大鷹鉤鼻,下巴耷拉著三圈肥肉,身軀挺得筆直。儘管熱帶氣候一般總是叫人慵懶無力,對她卻絲毫沒有影響。相反地,庫特拉斯太太又精神又世故,行動敏捷果斷,在這種叫人昏昏欲睡的地帶裡,誰也想不到她有這麼充沛的精力。此外,她顯然還是個非常健談的人;自踏進屋門的一分鐘起,她就談論這個、品評那個,話語滔滔不絕。我們剛才那場談話在庫特拉斯太太進屋以後顯得非常遙遠、非常不真實了。

  過了一會兒,庫特拉斯醫生對我說:

  「思特裡克蘭德給我的那幅畫一直掛在我的書房裡。你要去看看嗎?」

  原文為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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