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六三


  【五十二】

  我想,這以後的三年是思特裡克蘭德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愛塔的房子距離環島公路有八公里遠,要到那裡去需要走過一條為熱帶叢林濃蔭覆蓋著的羊腸小道。這是一幢用本色木頭蓋成的帶涼臺的平房,一共有兩間屋子,屋外還有一間用作廚房的小棚子。室內沒有家具,地上鋪著席子當床用。只有涼臺上放著一把搖椅。

  芭蕉樹一直長到房子的跟前;巨大的葉子破破爛爛,好象一位遭了厄運的女王的破爛衣衫。房子背後有一株梨樹,房子四周到處種著能變錢花的椰子樹。愛塔的父親生前圍著這片地產種了一圈巴豆;這些巴豆如今生得密密匝匝,開著絢爛的花朵,象一道火焰牆似地把椰林圍繞起來。此外,正對著房子還有一棵芒果樹,房前一塊空地邊上有兩棵姊妹樹,開著火紅的花朵,同椰子樹的金黃椰果競相鬥妍。

  思特裡克蘭德就靠著這塊地的出產過活,很少到帕皮提去。離他住的地方不遠有一條小河,他經常在裡面洗澡。有時候河水裡有魚群出現,土人們便拿著長矛從各處走來,大吵大嚷地把正向海裡遊去的受驚的大魚叉上來。思特裡克蘭德有時候也到海灘上去,回來的時候總帶來一筐各種顏色的小魚。愛塔用椰子油把魚炸了,有時還配上一隻大海蝦,另外她還常常給他做一盤味道鮮美的螃蟹,這種螃蟹在腳底下爬來爬去,一伸手就可以捉住。山上面長著野桔子樹;愛塔偶然同村子裡兩三個女伴上山去,總是滿載而歸,帶回許多芬芳甘美的綠色小桔子。不久以後,椰子成熟,就該到採摘的時候了。愛塔的表兄表弟、堂兄堂弟(象所有的土人一樣,她的親戚數也數不過來)成群結隊地爬到樹上去,把成熟的大椰子扔下來。他們把椰子剖開,放在太陽底下曬。曬乾以後就把椰肉取出來,裝在口袋裡。婦女們把一袋袋的椰肉運到鹹水湖附近一個村落的貿易商人那裡,換回來大米、肥皂、罐頭肉和一點點兒錢。有時候鄰村有什麼慶賀宴會,就要殺豬。附近的人蜂擁到那裡,又是跳舞,又是唱讚美詩,大吃大喝一頓,吃得人人都快要嘔吐了。

  但是他們的房子離附近的村子很遠,塔希提的人是不喜歡活動的。他們喜歡旅行,喜歡閒聊天,就是不喜歡走路。有時候一連幾個星期也沒有人到思特裡克蘭德同愛塔家裡來。思特裡克蘭德畫畫兒、看書,天黑了以後,就同愛塔一起坐在涼臺上,一邊抽煙一邊望著天空。後來愛塔給他生了一個孩子。生孩子的時候來服侍她的一個老婆婆待下來,一直也沒有走。不久,老婆婆的一個孫女也來同他們住在一起,後來又來了個小夥子——誰也不清楚這個人從哪兒來,同哪個人有親屬關係——,他也毫無牽掛地在這裡落了戶。就這樣他們逐漸成了個大家庭。

  【五十三】

  「看啊,那就是布呂諾船長,」有一天,我腦子裡正在往一塊拼綴蒂阿瑞給我講的關於思特裡克蘭德的片片斷斷的故事時,她忽然喊叫起來。「這個人同思特裡克蘭德很熟。他到思特裡克蘭德住的地方去過。」

  原文為法語。

  我看到的是一個已過中年的法國人,蓄著一大捧黑鬍子,不少已經花白,一張曬得黝黑的面孔,一對閃閃發光的大眼睛。他身上穿著一套很整潔的帆布衣服。其實吃午飯的時候我已經注意到他了,旅館的一個中國籍侍者阿林告訴我,他是從包莫圖斯島來的,他乘的船當天剛剛靠岸。蒂阿瑞把我引見給他;他遞給我一張名片。名片很大,當中印著他的姓名——勒內·布呂諾,下面一行小字是「龍谷號船長」。我同蒂阿瑞當時正坐在廚房外面的一個小涼臺上,蒂阿瑞在給她手下的一個女孩子裁衣服。布呂諾船長就和我們一起坐下了。

  「是的,我同思特裡克蘭德很熟,」他說。「我喜歡下棋,他也是只要找到個棋友就同人下。我每年為了生意上的事要到塔希提來三四回,如果他湊巧也在帕皮提,總要找我來一起玩幾盤。後來,他結婚了,」——說到結婚兩個字布呂諾船長笑了笑,聳了一下肩膀——「在同蒂阿瑞介紹給他的那個女孩子到鄉下去住以前,他邀請我有機會去看看他。舉行婚禮那天我也是賀客之一。」他看了蒂阿瑞一眼,兩個人都笑了。「結婚以後,他就很少到帕皮提來了。大約一年以後,湊巧我到他居住的那一帶去,我忘了是為辦一件什麼事了。事情辦完以後,我對自己說:『噯,我幹嘛不去看看可憐的思特裡克蘭德呀?』我向一兩個本地的人打聽,問他們知道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結果我發現他住的地方離我那兒還不到五公里遠。於是我就去了。我這次去的印象永遠也不會忘記。我的住家是在珊瑚島上,是環抱著鹹水湖的一個低矮的環形小島。那地方的美是海天茫茫的美。是湖水變幻不定的色彩和椰子樹的搖曳多姿。而思特裡克蘭德住的地方卻是另一種美,好象是生活在伊甸園裡。哎呀,我真希望我能把那迷惑人的地方描摹給你們聽。與人寰隔絕的一個幽僻的角落,頭頂上是蔚藍的天空,四圍一片鬱鬱蒼蒼的樹木。那裡是觀賞不盡的色彩,芬芳馥鬱的香氣,蔭翳涼爽的空氣。這個人世樂園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他就住在那裡,不關心世界上的事,世界也把他完全遺忘。我想,在歐洲人的眼睛裡,那地方也許顯得太肮髒了一些;房子破破爛爛,而且收拾得一點兒也不乾淨。我剛走近那幢房子,就看見涼臺上躺著三四個當地人。你知道這裡的人總愛湊在一起。我看見一個年輕人攤開了身體在地上躺著,抽著紙煙,身上除了一條帕利歐以外任什麼也沒有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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