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六四


  所謂帕利歐就是一長條印著白色圖案的紅色或藍色的棉布,圍在腰上,下面搭在膝蓋上。

  「一個女孩子,大概有十五六歲吧,正在用鳳梨樹葉編草帽,一個老太婆蹲在地上抽煙袋。後來我才看到愛塔,她正在給一個剛出世不久的小孩餵奶,另外一個小孩,光著屁股,在她腳底下玩。愛塔看見我以後,就招呼思特裡克蘭德。思特裡克蘭德從屋子裡走到門口。他身上同樣也只圍著一件帕利歐。他留著大紅鬍子,頭髮粘成一團,胸上長滿了汗毛,樣子真是古怪。他的兩隻腳磨得起了厚繭,還有許多疤痕,我一看就知道他從不穿鞋。說實在的,他簡直比當地人更加土化。他看見我好象很高興,吩咐愛塔殺一隻雞招待我。他把我領進屋子裡,給我看我來的時候他正在畫的一張畫。屋子的一個角落裡擺著一張床,當中是一個畫架,畫架上釘著一塊畫布。因為我覺得他挺可憐,所以花了不多錢買了他幾張畫。這些畫大多數我都寄給法國的朋友了。雖然我當時買這些畫是出於對他的同情,但是時間長了,我還是喜歡上它們了。我發現這些畫有一種奇異的美。別人都說我發瘋了,但事實證明我是正確的。我是這個地區第一個能鑒賞他的繪畫的人。」

  他幸災樂禍地向蒂阿瑞笑了笑。於是蒂阿瑞又一次後悔不迭地給我們講起那個老故事來:在拍賣思特裡克蘭德遺產的時候,她怎樣一點兒也沒有注意他的畫,只花了二十七個法郎買了一個美國的煤油爐子。

  「這些畫你還保留著嗎?」我問。

  「是的。我還留著。等我的女兒到了出嫁的年齡我再賣,給她做陪嫁。」

  他又接著給我們講他去看思特裡克蘭德的事。

  「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同他一起度過的那個晚上。本來我想在他那裡只待一個鐘頭,但是他執意留我住一夜。我猶豫了一會兒;說老實話,我真不喜歡他建議叫我在上面過夜的那張草席。但是最後我還是聳了聳肩膀,同意留下了。當我在包莫圖斯島給自己蓋房子的時候,有好幾個星期我睡在外面露天地裡,我睡的床要比這張草席硬得多,蓋的東西只有草葉子。講到咬人的小蟲,我的又硬又厚的皮膚實在是最好的防護物。

  「在愛塔給我們準備晚飯的時候,我同思特裡克蘭德到小河邊上去洗了一個澡。吃過晚飯後,我們就坐在露臺上乘涼。我們一邊抽煙一邊聊天。我來的時候看見的那個年輕人有一架手風琴,他演奏的都是十幾年以前音樂廳裡流行過的曲子。在熱帶的夜晚,在這樣一個離開人類文明幾千里以外的地方,這些曲調給人以一種奇異的感覺。我問思特裡克蘭德,他這樣同各式各樣的人胡亂住在一起,是否覺得厭惡。他回答說不;他喜歡他的模特兒就在眼前。過了不久,當地人都大聲打著呵欠,各自去睡覺了,露臺上只剩下我同思特裡克蘭德。我無法向你描寫夜是多麼寂靜。在我們包莫圖斯的島上,夜晚從來沒有這裡這麼悄無聲息。海濱上有一千種小動物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各式各樣的帶甲殼的小東西永遠也不停息地到處爬動,另外還有生活在陸地上的螃蟹嚓嚓地橫爬過去。有的時候你可以聽到鹹水湖裡魚兒跳躍的聲音,另外的時候,一隻棕色鯊魚把別的魚兒驚得亂竄,弄得湖裡發出一片劈啪的潑濺聲。但是壓倒這一切嘈雜聲響的還是海水拍打礁石的隆隆聲,它象時間一樣永遠也不終止。但是這裡卻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空氣裡充滿了夜間開放的白花的香氣。這裡的夜這麼美,你的靈魂好象都無法忍受肉體的桎梏了。你感覺到你的靈魂隨時都可能飄升到縹緲的空際,死神的面貌就象你親愛的朋友那樣熟悉。」

  蒂阿瑞歎了口氣。

  「啊,我真希望我再回到十五歲的年紀。」

  這時,她忽然看見一隻貓正在廚房桌上偷對蝦吃,隨著連珠炮似的一串咒駡,她又麻利又準確地把一本書扔在倉皇逃跑的貓尾巴上。

  「我問他同愛塔一起生活幸福不幸福。」

  「『她不打擾我,』他說。『她給我做飯,照管孩子。我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凡是我要求一個女人的,她都給我了。』」

  「『你離開歐洲從來也沒有後悔過嗎?有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懷念巴黎或倫敦街頭的燈火?懷念你的朋友、夥伴?還有我不知道的一些東西,劇院呀、報紙呀、公共馬車隆隆走過鵝卵石路的聲響?』」

  很久,很久,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最後他開口道:

  「『我願意待在這裡,一直到我死。』」

  「『但是你就從來也不感到厭煩,不感到寂寞?』」我問道。

  他咯咯地笑了幾聲。

  「『我可憐的朋友,』他說,『很清楚,你不懂作一個藝術家是怎麼回事。』」

  原文為法語。

  布呂諾船長轉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他的一雙和藹的黑眼睛裡閃著奇妙的光輝。

  「他這樣說對我可太不公平了,因為我也知道什麼叫懷著夢想。我自己就也有幻想。從某一方面講,我自己也是個藝術家。」

  半天我們都沒有說話。蒂阿瑞從她的大口袋裡拿出一把香煙來,遞給我們每人一支。我們三個人都抽起煙來。最後她開口說:

  「既然這位先生對思特裡克蘭德有興趣,你為什麼不帶他去見一見庫特拉斯醫生啊?他可以告訴他一些事,思特裡克蘭德怎樣生病,怎樣死的,等等。」

  原文為法語。

  「我很願意。」船長看著我說。

  原文為法語。

  我謝了謝他。他看了看手錶。

  「現在已經六點多鐘了。如果你肯同我走一趟,我想這時候他是在家的。」

  我二話沒說,馬上站了起來;我倆立刻向醫生家裡走去。庫特拉斯住在城外,而鮮花旅館是在城市邊緣上,所以沒有幾步路,我們就已經走到郊野上了。路很寬,一路上遮覆著胡椒樹的濃蔭。路兩旁都是椰子和香子蘭種植園。一種當地人叫海盜鳥的小鳥在棕櫚樹的葉子裡吱吱喳喳地叫著。我們在路上經過一條淺溪,上面有一座石橋;我們在橋上站了一會兒,看著本地人的孩子在水裡嬉戲。他們笑著、喊著,在水裡互相追逐,棕色的小身體滴著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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