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三五


  施特略夫費了好大勁才使自己平靜了一點。

  「你一定要冷靜一些。你不能靠空氣過日子啊。你知道,思特裡克蘭德手裡一個錢也沒有。」

  「我知道。」

  「你吃不夠吃,喝不夠喝,會吃盡苦頭的。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久身體才恢復過來?他一直過著半饑不飽的生活啊!」

  「我可以掙錢養活他。」

  「怎麼掙錢?」

  「我不知道。我會找到個辦法的。」

  一個極其恐怖的想法掠過這個荷蘭畫師的心頭,他打了個哆嗦。

  「我想你一定是發瘋了。我不知道你被什麼迷住了。」

  她聳了聳肩膀。

  「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再等一秒鐘。」

  他疲憊不堪地環顧了一下自己的畫室;他喜愛這間畫室,因為她的存在,這間屋子顯得那麼美好,那麼充滿了家庭氣氛。他把眼睛閉了一刻,接著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了好一會兒,似乎想把她的圖像永遠印記在腦中似的。他站起來,拿起了帽子。

  「不,叫我走吧。」

  「你?」

  她吃了一驚。她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想到你要生活在那樣一間肮髒可怕的閣樓裡,我受不了。不管怎麼說,這個地方既是我的家,同樣也是你的家。你在這裡會過得舒服些。至少你用不著受那種最可怕的罪了。」

  他走到放錢的抽屜前邊,從裡面拿出幾張鈔票來。

  「我把我這裡的一點錢給你一半吧。」

  他把錢放在桌子上。思特裡克蘭德和他的妻子都沒有說什麼。

  這時他又想起一件事來。

  「你好不好把我的衣服理一理,放在下邊門房那兒?我明天再來取。」他苦笑了一下。「再見,親愛的。你過去給了我那麼多幸福,我感謝你。」

  他走了出去,隨手把門關上。在想像中,我看到思特裡克蘭德把自己的帽子往桌上一扔,坐下來,開始吸一支紙煙。

  【二十九】

  我沉默了一會,思索著施特略夫對我講的事情。我無法忍受他這種懦弱,他也看出來我對他這個做法不以為然。

  「你跟我知道得一樣清楚,思特裡克蘭德過的是什麼日子,」他聲音顫抖著說,「我不能讓她在那種環境裡過活——我就是不能。」

  「這是你的事。」我回答。

  「如果這事叫你遇上,你會怎麼做?」他問。

  「她是睜著眼睛自己走開的。如果她不得不吃些苦頭,也是自找。」

  「你說得對,但是,你知道,你並不愛她。」

  「你現在還愛她嗎?」

  「啊!比以前更愛。思特裡克蘭德不是一個能使女人幸福的人。這件事長不了。我要讓她知道,我是永遠不會叫她的指望落空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還準備收留她呢?」

  「我將絲毫也不躊躇。到那時候她就會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我了。當她被人拋棄,受盡屈辱,身心交瘁,如果她無處可以投奔,那就太可怕了。」

  施特略夫似乎一點也不生她的氣。也許我這人太平凡了,所以對他這種沒有骨氣竟有一些惱火。他可能猜到我的想法了,因為他這麼說:

  「我不能希望她象我愛她那樣愛我。我是滑稽角色。我不是那種叫女人鍾情的男子漢。這一點我早就知道。如果她愛上了思特裡克蘭德,我不能責怪她。」

  「我還從來沒見到過有誰象你這樣沒有自尊心的呢,」我說。

  「我愛她遠遠超過了愛我自己。我覺得,在愛情的事上如果考慮起自尊心來,那只能有一個原因:實際上你還是最愛自己。不管怎麼說,一個結了婚的男人又愛上別人並不是什麼希罕事,常常等他的熱勁過去了,便又回到他妻子的身邊,而她也就同他和好如初了。這種事誰都認為是很自然的。如果男人是這樣,為什麼女人就該是例外呢?」

  「我承認你說的很合乎邏輯,」我笑了笑,「但是大多數男人都不是這種心理,要他們這樣對待這件事是辦不到的。」

  在我同施特略夫這樣談話時,我心裡一直在想,這件事來得過於突然,叫我迷惑不解。不可能想像,事前他會一直蒙在鼓裡。我記起了我曾看到的勃朗什·施特略夫的奇怪眼神,可能她已經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的感情,自己也被震駭住了。

  「在今天以前難道你一點也沒有猜疑過他們兩人之間有什麼事嗎?」我問他道。

  他並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題。桌子上有一支鉛筆,他拿起來在吸墨紙上信手畫了一個頭像。

  「要是你不喜歡我問你這個問題,你就直說吧,」我說。

  「我把話說出來心裡反而痛快一些。咳,要是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麼痛苦就好了,」他把手裡的鉛筆往桌上一扔。「是的,我從兩個星期以前就知道了。在她自己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前我就知道了。」

  「那你為什麼不把思特裡克蘭德打發走呢?」

  「我不相信,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她那麼討厭這個人。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簡直不能令人相信。我本來以為這是我的嫉妒心在作祟。你知道,我一向是非常嫉妒的,但是我訓練了自己,從來不表現出來。她認識的每一個人我都嫉妒,連你我都嫉妒。我知道她不象我愛她那樣愛我。這是很自然的,不是嗎?但是她允許我愛她,這樣我就覺得幸福了。我強逼著自己到外面去,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讓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我認為我這樣懷疑她降低了我的人格,我要懲罰自己。可是當我從外面回來以後我發現他們並不需要我——思特裡克蘭德需要不需要我倒沒關係,我在家不在家對他根本無所謂,我是說我發現勃朗什並不需要我。當我走過去吻她的時候,她渾身一顫。最後我對這件事已經知道得千真萬確,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知道如果我大吵大鬧一場,只能引起他們的嘲笑。我認為如果我假裝什麼都沒看到,並不把這件事挑明,也許事情就過去了。我打定主意悄悄地把他打發走,用不著吵架。咳,要是我能告訴你我心裡那個痛苦勁兒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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