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三三


  「哦?」

  「我提議叫他在那裡畫的。他身體還不夠好,還不能回到自己的住處去。我本來想我們可以共用那間畫室。在拉丁區很多人都是合夥租用一間畫室。我本來以為這是個好辦法。一個人畫累了的時候,身邊有個伴兒可以談兩句,我一直以為這樣做會很有趣。」

  這些話他說得很慢,每說一句話就非常尷尬地停歇好半晌兒,與此同時,他的一對溫柔的、有些傻氣的大眼睛卻一直緊緊盯著我,只是在那裡面已經充滿了淚水了。

  「我不懂你說的話,」我說。

  「思特裡克蘭德身邊有人的時候不能工作。」

  「去他媽的,那是你的畫室啊。他應該自己想辦法。」

  他淒淒慘慘地看著我,嘴唇抖個不停。

  「出了什麼事了?」我問,語氣很不客氣。

  他吞吞吐吐地半天沒說話,臉漲得通紅。他看了看牆上掛的一張畫,臉色非常痛苦。

  「他不讓我畫下去。他叫我到外邊去。」

  「你為什麼不叫他滾蛋呢?」

  「他把我趕出來了。我不能同他動手打架呀。他把我的帽子隨後也扔了出來,把門鎖上了。」

  思特裡克蘭德的做法使我氣得要命,但是我也挺生自己的氣,因為戴爾克·施特略夫扮演了這樣一個滑稽角色,我居然憋不住想笑出來。

  「你的妻子說什麼了?」

  「她出去買東西去了。」

  「他會不會也不讓她進去?」

  「我不知道。」

  我不解地看著施特略夫。他站在那裡,象一個正挨老師訓的小學生。

  「我去替你把思特裡克蘭德趕走怎麼樣?」我問。

  他的身體抖動了一下,一張閃閃發光的面孔漲得通紅。

  「不要。你最好什麼也不要做。」

  他向我點了點頭,便走開了。非常清楚,由於某種原因他不想同我討論這件事。我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

  【二十八】

  一個星期以後我知道謎底了。這一天我一個人在外面吃了晚飯,飯後回到我的住處。大約十點左右,我正坐在起居間看書,忽然,門鈴暗啞地響起來。我走到過道上,打開門,站在我面前的是施特略夫。

  「可以進來嗎?」他問。

  樓梯口光線很暗,我看不清他的樣子,但是他說話的聲音卻使我吃了一驚。我知道他喝酒從來不過量,否則我會以為他喝醉酒了。我把他領進起居間裡,叫他坐下。

  「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你了,」他說。

  「怎麼回事?」我問;他的激動不安的樣子叫我非常吃驚。

  進到屋子裡面,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打量他了。平時他總是穿戴得乾淨整齊,這次卻衣冠不整,突然給人以邋裡邋遢的感覺。我一點也不懷疑了,他一定是喝醉了。我對他笑了笑,準備打趣他兩句。

  「我不知道該到哪兒去,」他突兀地說了一句,「剛才來了一次,你不在。」

  「我今天吃飯晚了,」我說。

  我的想法改變了;他顯然不是因為喝了酒才這樣嗒然若喪。他的臉平常總是紅撲撲的,現在卻一塊紅、一塊白,斑斑點點,樣子非常奇怪。他的兩隻手一直在哆嗦。

  「出了什麼事了嗎?」

  「我的妻子離開了我了。」

  他費了很大力氣才把這幾個字說出來。他抽噎了一下,眼淚沿著胖乎乎的面頰一滴滴地落下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最初的想法是,她丈夫這種暈頭暈腦地對思特裡克蘭德傾心相待,叫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再加上思特裡克蘭德總是冷嘲熱諷,所以她堅決要把他趕走。我知道,雖然勃朗什表面端莊沉靜,但是脾氣如果上來,卻執拗得可以。假如施特略夫仍然拒絕她的請求,一怒之下,她很可能離開家庭,發誓再不回來。但是不管事實真相如何,看到這個小胖子的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實在不忍譏笑他了。

  「親愛的朋友,別難過了。她會回來的。女人們一時說的氣話,你千萬別太認真。」

  「你不瞭解。她愛上思特裡克蘭德了。」

  「什麼!」我嚇了一跳;但是我還沒有來得及仔細琢磨,就已經覺得這件事太荒謬了。「你怎麼能這麼傻?難道你是說你在吃思特裡克蘭德的醋?」我差點笑了出來。「你也知道,思特裡克蘭德這個人簡直叫她無法忍受。」

  「你不瞭解,」他呻吟道。

  「你是頭歇斯底里的蠢驢,」我有些不耐煩地說。「讓我給你喝一杯威士忌蘇打你就會好一些了。」

  我猜想,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天知道人們如何想盡辦法來折磨自己——戴爾克毫無道理地懷疑起自己的妻子愛上了思特裡克蘭德,因為他最不會處理事情,多半把她惹惱了。而他的妻子為了氣他,也就故意想盡方法增加他的疑慮。

  「聽我說,」我對他說,「咱們一起回你的畫室去吧。如果你自己把事辦糟了,現在只好去負荊請罪。我認為你的妻子不是那種愛記仇的女人。」

  「我怎麼能回畫室呢?」他有氣無力地說,「他們在那裡呢。我把屋子讓給他們了。」

  「這麼一說不是你妻子離開了你,是你把她丟了。」

  「看在老天面上,別同我說這種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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