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月亮和六便士 | 上頁 下頁
三一


  但是她立刻又克制住自己。她用一對暗淡無神的眼睛望著他,十指交疊著按在胸口,仿佛心跳得叫她受不了似的。

  「噢,戴爾克,自從咱們認識以後我還沒有求你做過什麼事呢。」

  「你自己也知道,只要你說一句話,天底下沒有一件事我不肯為你做的。」

  「我求你別叫思特裡克蘭德到這裡來。你叫誰來都成,不管是小偷,是醉鬼,還是街頭的流浪漢,我敢保證,我都服侍他們,盡我的一切力量服侍他們。但是我懇求你,千萬別把思特裡克蘭德帶回家裡。」

  「可是為什麼呀?」

  「我怕他。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這個人叫我怕得要死。他會給我們帶來禍害。我知道得非常清楚。我感覺得出來。如果你把他招來,不會有好結局的。」

  「你真是沒有道理。」

  「不,不,我知道我是對的。咱們家會發生可怕的事的。」

  「為什麼?因為咱們做了一件好事?」

  她的呼吸非常急促,臉上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恐懼。我不知道她想的是什麼。我覺得她好象正被一種無形的恐怖緊緊抓住,完全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了。她一向總是沉著穩重,現在這種驚懼不安的樣子著實令人吃驚。施特略夫帶著困惑、驚愕的神情打量了她一會兒。

  「你是我的妻子,對我說來,你比任何事物都寶貴。如果你沒有完全同意誰也不會到咱們家來。」

  她閉了一會兒眼睛,我以為她或許要暈過去了。我對她有些不耐煩。我沒想到她是這樣神經質的女人。接著我又聽到施特略夫的話語聲,沉寂似乎奇怪地被他的聲音打破了。

  「你自己是不是也一度陷於非常悲慘的境地,恰好有人把援助的手伸給你?你知道那對你是多麼重要的事。如果遇到這種情況,你不願意也幫別人一下兒嗎?」

  他這番話一點也不新鮮,我甚至覺得這裡面還有一些教訓的意味;我差點兒笑了出未。但是它對勃朗什·施特略夫的影響卻叫我大吃一驚。她身體抖動了一下,好久好久凝視著她的丈夫。施特略夫緊緊盯住地面。我不懂為什麼他的樣子顯得非常困窘。施特略夫太太的臉上泛上一層淡淡的紅暈,接著又變白——變得慘白;你會覺得她身上的血液都從表面收縮回去,連兩隻手也一點血色沒有了。她全身顫抖起來。畫室寂靜無聲,好象那寂靜已經變成了實體,只要伸出手就摸得到似的。我奇怪得不得了。

  「把思特裡克蘭德帶來吧,戴爾克。我會儘量照顧他。」

  「我的親愛的,」他笑了。

  他想抱住她,但是她卻避開了。

  「當著生人的面別這麼多情了,戴爾克,」她說,「叫人多下不來台啊。」

  她的神情已經完全自然了;沒有人敢說幾分鐘以前她還被一種強烈的感情激動著。

  【二十六】

  第二天我們就去給思特裡克蘭德搬家。勸說他搬到施特略夫家裡來需要絕大的毅力和更多的耐心,幸而思特裡克蘭德病得實在太重,對於施特略夫的央求和我的決心都做不出有效的抵抗了。在他的軟弱無力的咒駡聲中,我們給他穿好衣服,扶著他走下樓梯,安置在一輛馬車裡,最後終於把他弄到施特略夫的畫室裡。當我們到達以後,他已經一點氣力也沒有了,只好一言不發地由我們把他放在一張床上。他的病延續了六個星期。有一段日子看上去他連幾個鐘頭也活不過去了,我毫不懷疑,他之所以能夠活下來完全要歸功這位荷蘭畫家任勞任怨的護理。我從來也沒有見到過比他更難伺候的病人。倒不是說他挑剔、抱怨;恰恰相反,他從來也不訴苦,從來不提出什麼要求,他躺在那裡一語不發。但是他似乎非常厭恨你對他的照顧;誰要是問一問他覺得怎麼樣、有什麼需要,他輕則挖苦你一句,重則破口大駡。我發現這個人實在讓人厭惡,他剛一脫離危險,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他。

  「見鬼去吧,你,」他一點不客氣地回敬了我一句。

  戴爾克·施特略夫把自己的工作全部撂下,整天服侍病人,又體貼,又關切。他的手腳非常利索,把病人弄得舒舒服服。大夫開了藥,他總是連哄帶騙地勸病人按時服用,我從來沒想到他的手段這麼巧妙。無論做什麼事他都不嫌麻煩。儘管他的收入一向只夠維持夫妻兩人的生活,從來就不寬裕,現在他卻大手大腳,購買時令已過、價錢昂貴的美味,想方設法叫思特裡克蘭德多吃一點東西(他的胃口時好時壞,叫人無法捉摸)。我什麼時候也忘不了他勸說思特裡克蘭德增加營養的那種耐心和手腕。不論思特裡克蘭德對他多麼沒禮貌,他也從來不動火。如果對方只是鬱悶懊喪,他就假裝看不到;如果對方頂撞他,他只是一笑置之。當思特裡克蘭德身體好了一些,情緒高起來,嘲笑他幾句開開心,他就做出一些滑稽的舉動來,故意給對方更多譏笑的機會。他會高興地遞給我幾個眼色,叫我知道病人已經大有起色了。施特略夫實在是個大好人。

  但是更使我感到吃驚的還是勃朗什。她證明了自己不僅是一個能幹的、而且是一個專心致志的護士。你再也不會想到她曾一度激烈地反對過自己的丈夫,堅決不同意把思特裡克蘭德帶回到家裡來。病人需要照料的地方很多,她堅持要盡到自己一部分責任。她整理病人的床鋪,儘量做到在撤換床單時不驚擾病人。她給病人洗浴。當我稱讚她的能幹時,她臉上露出慣有的微笑,告訴我她曾經在一家醫院做過一段事。她絲毫不讓人看出來,她曾經那樣討厭過思特裡克蘭德。她同他說話不多,但是不管他有什麼需要,她都很快地就能知道。有兩個星期思特裡克蘭德整夜都需要有人看護,她就和她丈夫輪班守夜。我真想知道,在她坐在病床旁邊度過漫漫長夜時心裡在想些什麼。思特裡克蘭德躺在床上,樣子古怪怕人,他的身軀比平常更加削瘦,紅色的鬍子亂成一團,眼睛興奮地凝視著半空;因為生病,他的眼睛顯得非常大,炯炯發光,但那光亮顯得很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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