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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你總不能說你爸爸也不存在吧。可不是嗎,他這二十年來一直演著他自己嘛。」(「邁克爾能演那國王,當然不是用法語演,而是如果我們決定在倫敦試它一下的話。」)

  指《漢姆雷特》中的國王。

  「可憐的爸爸,我看他幹這一行幹得很出色,不過他頭腦不太靈,是不是?他盡是忙於做英國最漂亮的美男子。」

  「我認為你這樣說你爸爸不大好。」

  「難道我說了什麼原來你不知道的話嗎?」他冷冷地問道。

  朱莉婭想微笑,可是不願把那帶有幾分痛苦的尊嚴相從她臉上卸下來。

  「那些愛我們的人之所以喜歡我們,是由於我們的弱點,而不是我們的優點,」她應遵。

  「你這是在哪出戲裡念的?」

  她遏止了一個生氣的手勢。這句話是很自然地來到她嘴唇邊的,說了出來才記得是來自某個劇本的。小畜生!可是這句話用在這裡十分恰當。

  「你很刻薄,」她傷心地說。她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像是漢姆雷特的母親了。「難道你不愛我嗎?」

  「我倘能找到你,我會愛你的。可是你在哪裡呢?要是剝奪了你的表現癖,拿走了你的表演技巧,把你的裝腔作勢、虛情假意和演過的一個個角色的片斷臺詞和他們的褪了色的感情的殘餘都像剝洋蔥那樣一層層地剝光,最後我們能找到一個靈魂嗎?」他用嚴肅、悽愴的目光瞧著她,然後微微一笑。「我喜歡你,那是沒有問題的。」

  「你相信我愛你嗎?」

  「用你的愛法。」

  朱莉婭臉上頓時顯出不安的神情。

  「你知道你當年生病的時候,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的煎熬啊!我不知道你要是當時死去了,我會怎麼辦!」

  「你會淒婉動人地演出一個在獨生子的屍架旁的母親的情景。」

  「儘管排練了幾次,也不可能演得那麼淒婉動人,」朱莉婭尖刻地回答。「你要知道,你不懂得演戲不是自然;它是藝術,而藝術是你創造的東西。真正的悲哀是醜陋的;演員的職責是把它表現得既真又美。假如我真像在五六部戲裡那樣死去,你想我會關心姿勢是否優美、快斷氣的聲音是否一個個詞都清晰得能傳送到樓座的最後一排嗎?若說這是虛假,那麼貝多芬的奏鳴曲也是虛假的,而我也並不比演奏那曲於的鋼琴家更虛假。你說我不喜歡你,真沒良心。我一心疼愛你。你一向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寶貝。」

  「不。我小時候你喜歡我,因為你可以拿我和你一起拍照。拍出來的照片很好看,可以大做廣告。然而在這以後,你就不大關心我了。我只使你厭煩。你總是高興看到我,但你感到慶倖,因為我會自己管自己,並不要求佔用你的時間。我不怪你;你沒有時間用在別人身上,只用在你自己身上。」

  朱莉婭開始有點不耐煩起來。他說的話越來越接近事實,使她坐立不安。

  「你忘了少年人是很討厭的。」

  「依我看討厭透頂,」他笑嘻嘻地說。「然而你為什麼要裝得捨不得我離開你的身邊呢?這又只是在演戲。」

  「你使我非常不開心。你使我覺得好像我沒有對你盡到做母親的責任。」

  「可你是盡到了責任的。你一向是個非常好的母親。你對我做了些我將永遠感激不盡的事情:你放任我不管。」

  「我不知你到底要什麼?」

  「我告訴你了。真實。」

  「可是你準備上哪兒去找呢?」

  「我不曉得。也許它並不存在。我還年輕;我愚昧無知。我曾經想也許到了劍橋,遇到了一些人,讀了一些書,我會發現上哪兒去尋求。如果他們說它只存在在上帝身上,那就完蛋了。」

  朱莉婭被搞糊塗了。他所說的話沒有真正為她所理解,他說的話不過是一句句話罷了,重要的不是它們意味著什麼,而是它們是否「被人領會」,但是她靈敏地覺察到他的感情。當然他才十八歲,對他過分認真是不近情理的,她不得不想到他這一套想法全都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而且其中的大部分是故弄玄虛。難道競有人有過屬￿自己的思想,難道不是人人都就那麼有一點兒、一點兒裝腔作勢嗎?然而當然可能他在說話的當時確實感覺到他所說的一切,把它不當一回事在她是不大好的。

  「我自然明白你的意思,」她說。「我最大的願望是你能幸福。我會說服你爸爸,你就可以照你的意願做去。你必須尋求自己的解放,這我理解。不過我想你應該肯定你這一套想法不僅僅是病態的。或許你在維也納一個人待得太久了,我看你准是書看得太多了。當然,你爸爸和我都屬￿不同的一代,我想我們幫不了你。幹嗎你不找個和你年齡相仿的人去談談呢?比如說湯姆。」

  「湯姆?一個可憐的小勢利鬼。他一生的唯一願望就是做個紳士,可他沒有頭腦,不知道他越是拼命想做紳士,就越是一無希望。」

  「我一直以為你是非常喜歡他的。可不是嗎,去年夏天在塔普洛的時候,你跟著他團團轉。」

  「我當時就不喜歡他。我是利用他。他能告訴我許多我想知道的事情。可我只當他是個一錢不值的小混蛋。」

  朱莉婭想起自己曾經對他們的友誼如何瘋狂地嫉妒。她想到自己白白地身受創痛,怨恨非凡。

  「你把他甩了,是不是?」他突然問。

  她大吃一驚。

  「我想多少是如此吧。」

  「我認為你這樣做很聰明。他夠不上你的等級。」

  他用鎮靜的沉思默想的目光瞧著她,朱莉婭忽然感覺一陣難受的恐懼,怕他知道湯姆是她的情夫。這不可能,她心裡想,只是由於她良心上自知有罪才會這樣想的;在塔普洛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不可能有任何可怕的流言會傳到他的耳朵裡;然而從他的表情中看得出他肯定是知道的。她感到羞愧。

  「我請他到塔普洛去,只是因為我想有個和你一般年齡的男孩子一起玩對你有好處。」

  「的確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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