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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這在十六世紀是滿不錯的,」她說。「現在可為時太晚了。」

  「確實太晚了。」

  「我不懂你怎麼會想出這樣個念頭來。」他沒有回答,所以她只得再說下去。「你不快活嗎?」

  「很不快活,」他笑眯眯地說。

  「你到底要什麼?」

  他再次用使她困惑的目光朝她看著。很難知道他是否認真,因為他眼睛裡微微閃爍著嬉笑的神情。

  「真實。」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一生都生活在弄虛作假的環境之中。我要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和爸爸呼吸著這種空氣,毫不介意,因為你們只曉得這種室氣,你們認為這是天堂樂園的空氣。它可使我透不過氣來。」

  朱莉婭仔細聽著他,力求理解他的意思。

  「我們是演員,而且是成功的演員。因此我們才能從你一生下來就一直讓你過著窮奢極侈的生活。你可以扳著一隻手的指頭計數,有幾個演員能把他們的兒子送到伊頓公學去念書?」

  「我很感激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

  「那麼你責怪我們什麼呢?」

  「我不是責怪你們。你們為我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不幸的是,你們剝奪了我對一切的信仰。」

  「我們從來沒有干預過你的信仰。我知道我們不是宗教信徒,我們是演員,一星期八場戲演下來,希望把星期天留給自己了。我很自然地認為學校裡會管這些事情的。」

  他遲疑了一下才再說話。你會覺得他需要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再說下去。

  「當我還是個小孩子、在十四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站在舞臺的側面看你演戲。那准是場很精彩的戲,你把該念的臺詞念得那麼真摯,說得那麼動人,我不禁哭了。我被徹底感動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那時候我的精神境界被提高了;我為你感到無比傷心,我覺得自己成了個天殺的小英雄;我覺得我要從此再也不幹卑鄙無恥或見不得人的事。後來,你退到後臺,就在靠近我站立的地方,眼淚還在面頰上淌下來;你背向觀眾站著,用你平時的聲音對舞臺監督說:混帳的電工怎麼打燈光的?我叫他不要打藍色燈光的。接下來,你氣也沒換一口,就轉身面向觀眾,發出一聲悲痛的號叫,又繼續演下去了。」

  「不過,寶貝兒,那是演戲啊。如果一個女演員感受到她所表演的感情,她會心膽俱裂的。這一場戲我還記得很清楚。它總是博得滿堂采。我一生從沒聽到過那樣熱烈的掌聲。」

  「我想我真是個傻瓜,會上了當。我當時把你在臺上所說的當是真的呢。等我發現了這全是假裝的,我心裡的有些想法被摧毀了。我從此沒有相信過你。我曾經上當做了傻瓜;我抱定宗旨,往後不再上當了。」

  她向他投以令人喜悅、使人解疑的一笑。

  「寶貝兒,我看你是在胡說八道。」

  「你當然會這樣想的。你不知道真實和作假之間的區別。你永不停息地演著戲。演戲成了你的第二天性。這裡有客人來聚會的時候,你演戲。對僕人們,你演戲,你對爸爸演戲,你對我演戲。在我面前,你扮演一個喜歡我、溺愛我的著名的母親。你並不存在,你只是你所扮演的無數的角色,我常常懷疑是否真有一個你,或者是否你無非是所有你假裝的其他這些人的一個媒介。有時候我看見你走進一間空屋子,就想突然把門打開,卻又怕這樣做,因為萬一發現裡面一個人都沒有呢。」

  她霎地朝他一瞥。她打起寒顫來,因為他說的話給了她一種驚駭的感覺。她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帶著一種焦慮的心情,因為他那麼認真,她覺得他是在傾吐多年來壓在他心上的什麼重負。她在他一生中從沒聽他講過這麼許多話。

  「你以為我只是假的嗎?」

  「並不儘然。因為假是你的一切。假就是你的真。就好比對於有些不曉得黃油是什麼的人,麥淇淋就是黃油。」

  麥淇淋又名人造黃油,也是黃色的。

  她隱隱有一種有罪的感覺。像《漢姆雷特,中的王后。「讓我來絞你的心肝;我要那麼做,假使那不是穿刺不透的石心肝。」她儘管想開去。

  引自《漢姆雷特》第3幕第4場第35—36行,是漢姆雷特對他母親王后說的;譯文採用孫大雨的(《罕秣萊德》,上海譯文出版社,第134頁)。

  (「不知我演漢姆雷特是否太老了。西登斯和薩拉·伯恩哈特都演過他。我的腿比我所看到過的那些演這個角色的男演員的腿都優美。我要問問查爾斯,聽他怎麼講。當然有該死的無韻詩的難題。他不用散文寫真是愚蠢。當然啦,我可以在法蘭西喜劇院用法語演出的。上帝呀,那該是多棒的一招啊。」)

  在莎劇中,女演員往往反串。
  指莎士比亞。

  她想像自己穿著黑色的緊身衣和長長的絲綢緊身褲。「唉喲,可憐的約立克。」她繼續思考著。

  引自《漢姆雷特》第5幕第1場第201行,是漢姆雷特對著先王的宮廷小丑約立克的髑髏而發的慨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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