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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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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小乖乖,」她心裡想,「他真是個地道的紳士,給弄得手足無措了。」 但是她已經準備好一套辦法,以應付她相信他遲早會硬著頭皮向她作出的公開求愛。有一點她要向他明確表示。她不打算讓他認為,他是爵爺、她是女演員,因而他只消招招手,她就會跳上床去同他睡覺。假如他試圖這樣做,她要對他扮演一個被激怒的女主人公,用當初珍妮·塔特布教她的手勢,猛然伸出一條臂膀把食指順著同一方向直指房門。另一方面,假如他大為震驚,弄得張口結舌,她自己也得周身發抖,說話裡夾人抽抽搭搭的哭聲什麼的,並且說她從沒想到他竟對她如此癡情,可是不,不,這要使邁克爾心碎的。他們會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一陣,然後萬事大吉。由於他態度溫文爾雅,她可以相信,一旦使他認識到決不可能的時候,便決不會幹出令人討厭的事來的。 可是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有一次,查爾斯·泰默利和朱莉婭在聖詹姆斯公園①裡散步,他們觀看了塘鵝,在這景色的啟發下,談到她能否在某個星期天晚上扮演米拉曼②。他們回到朱莉婭的公寓去喝杯茶。他們合吃了一隻烤面餅。然後查爾斯站起身來要走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幅微型畫像,送給朱莉婭。 ①聖詹姆斯公自(St.James Park)在倫敦海德公園和綠色公園之東,原為英王亨利八世營建的御花園,16w至1837年間王室居住於此。 ②米拉曼夫人為英國喜劇作家威廉·康格裡夫(William Congreve,1670—1729)的代表《如此世道》中的女主人公。 「這是克萊朗①的畫像。她是十八世紀的一位女演員,有你的許多天賦特長。」 ①克萊朗(Clairon,1723—1873)為法國女演員,以演拉辛名劇《菲德拉》中的女主人公菲德拉著稱。 朱莉婭瞧著這張頭髮上敷著粉的美麗聰明的臉蛋,心想不知這畫像的框子上鑲嵌的是鑽石呢,還是一般的人造寶石。 「啊,查爾斯,你怎麼可以!你真好。」 「我想你會喜歡的。這是作為臨別紀念的。」 「你要出門嗎?」 她很驚奇,因為他從沒說起過。他瞅著她,微微含笑。 「不。但是我今後不再來看你了。」 「為什麼?」 「我想你和我一樣明白。」 這時朱莉婭做了一樁可恥的事情。她坐下來,默默地對著畫像凝視了一會。她出色地掌握好節拍,慢慢抬起眼睛,直到和查爾斯目光相接。她幾乎能夠要哭就哭,這是她最見功夫的拿手好戲,此刻她既不作聲,也不抽泣,但眼淚卻奪眶而出,在面頰上淌下來了。她的嘴微微張著,眼光裡流露出一個小孩子受了莫大委屈但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的那種神情,其效果之哀婉動人,叫人不堪忍受。他的臉孔因受到內心的劇痛而變了樣。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由於過分激動,聲音也嘶啞了。 「你是愛邁克爾的,是不是?」 她微微點了點頭。她抿緊嘴唇,仿佛正竭力在控制自己,而淚珠兒盡從兩頰上往下滾。 「我絕對沒有希望嗎?」他等待她的回答,可她一言不發,只把手舉到嘴邊,好像要咬指甲的樣子,同時始終用那雙淚如泉湧的眼睛注視著他。「你可知道,我再這樣來看你使我多麼難過?你要我繼續來看你嗎?」 她又是微微點了點頭。 「克萊拉①為了你的事情跟我吵得厲害。她發現了我愛上了你。我們不能再會面,這道理很明白。」 ①這是查爾斯夫人的名字。 這一回朱莉婭稍稍搖了搖頭。她抽泣了一聲。她仰面靠在椅子上,把頭轉向一邊。她的整個身體似乎顯示出她的悲痛絕望。血肉之軀是無法忍受的。查爾斯走上前去,屈膝跪下,把她這哀傷得肝腸寸斷的身子摟在懷裡。 「看在上帝份上,別這樣傷心。我受不了哇。唉,朱莉婭,朱莉婭,我是多麼愛你,我不能使你如此悲傷。我願承受一切。我決不對你有任何要求。」 她把淚痕縱橫的臉孔朝向他(「天哪,我這會兒的模樣才好看哩」),把嘴唇湊上去。他輕柔地吻她。這是他破題兒第一遭和她接吻。 「我不願失去你,」她用沙啞的嗓音喃喃地說。 「寶貝,心肝!」 「就像過去那樣吧?」 「就那樣。」 她深深地吐出一聲滿足的歎息,在他懷裡偎依了一兩分鐘。等他一走,她就站起身來去照鏡子。 「你這個卑鄙的壞女人,」她對自己說。 可她又咯咯地笑了起來,仿佛絲毫不覺得羞恥,接著走進浴室去洗臉擦眼睛。她感到說不出地興奮歡暢。她聽見邁克爾走進來,便大聲叫喚他。 「邁克爾,瞧查爾斯剛才送給我的那幅微型畫像。在壁爐架上。那些是鑽石還是人造寶石?」 查爾斯夫人剛和她丈夫分居的時候,朱莉婭有些擔心,因為她威脅要提出離婚訴訟,而朱莉婭極不願意作為第三者在法庭上露面。有兩、三個星期,她一直膽戰心驚。她抱定宗旨,不到必要時刻,不向邁克爾透露風聲;她很高興幸虧什麼也沒有說,因為後來看出那威脅只是為了從她無辜的丈夫那裡榨取更大金額的贍養費。 朱莉婭用巧妙之至的手段應付查爾斯。雙方取得諒解,由於她對邁克爾的深厚愛情,他們之間不可能有任何密切關係,但在其他方面,他是她的一切、她的朋友、她的顧問、她的知己,是她在任何緊急情況下有求必應的靠山,遇到任何挫折都可以從他那裡得到安慰。 後來查爾斯憑著高度的敏感,察覺她其實不再愛著邁克爾,這倒提供了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這時朱莉婭必須大施手腕。她不願做他的情婦,倒並不是因為有什麼顧忌;假如他是個演員而愛得她那麼狂熱,愛了她那麼長久,她就不會在乎而會純粹出於好心跳上床去跟他睡覺;但她就是不中意他。她很喜歡他,可是他是那麼溫文,那麼有教養,那麼高雅,她沒法想像他作她的情夫。這將好比去同一件藝術品睡覺。他對藝術的愛好使她心中不無可笑的感覺;畢竟她是藝術的創造者,而他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觀眾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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