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劇院風情 | 上頁 下頁


  「來跟我坐在一起。邁克爾要開車。」

  他們住在斯坦霍普廣場,到了家裡,朱莉婭吩咐男管家帶領這位年輕客人去盥洗室梳洗。她逕自上樓到客廳裡。當邁克爾上來找她時,她正在塗唇膏。

  「我叫他梳洗好了就上來。」

  「順便問一聲,他叫什麼名字?」

  「我一點也不知道。」

  「寶貝兒,我們必須知道。我要請他在我們的紀念冊上題個詞。」

  「去你的,他可不夠這個資格。」邁克爾只請一等名流在他們的紀念冊上題詞。「我們今後不會再請他的。」

  正在這時候,年輕人露面了。朱莉婭在車子裡就竭力使他不要拘束,可他還是靦腆異常。雞尾酒已經擺在那裡,邁克爾斟起酒來。朱莉婭拿起一枝香煙,那年輕人給她擦了根火柴,但是手抖得厲害,她看他怎麼也沒法把人湊上她的香煙,使抓住他的手,緊緊握著。

  「可憐的小乖乖,」她想,「我看這是他一生最了不起的時刻了。過後他對家人吹起來,會多夠味兒啊。我料想他將成為他辦公室裡一個該死的小英雄哩。」

  朱莉婭在肚子裡自言自語和對別人說話時大不相同:她自言自語的時候,使用的言語很潑辣。她愉快地吸了第一口香煙。想想也確實奇妙,就這麼跟她一起吃頓午餐,也許用她談上三刻鐘的話,竟能使—個人在他自己那以不足道的小圈子裡身價百倍。

  年輕人勉強說出一句話。

  「這間屋子多漂亮。」

  她微微揚起秀麗的眉毛,倏地對他令人喜悅地一笑。他一定常常看到她在舞臺上有這個動作。

  「我真高興你喜歡它。」她的聲音相當低,而且稍帶沙啞。你會覺得好像他這一句話搬走了她心頭的一塊石頭。『我們自以為邁克爾的鑒賞力是十全十美的。」

  邁克爾朝這間房間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

  「我有豐富的經驗。我總是親自給我們的戲設計佈景。當然有個人替我做粗活,可主意都是我出的。」

  他們是兩年前搬進這幢房子裡來的。他知道,朱莉婭也知道,因為當時他們正在作巡迴演出,便把裝修工作委託給一位收費很高的室內裝飾家,而那人答應等他們回來時給他們全部弄好,只收成本費,以報答他們答應給他做的劇院裡的活兒。但是沒有必要把這些叫人乏味的細節對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夥子去多囉嗦。

  這房子內部的家具陳設極其雅致,古式的和現代的配合得當,所以邁克爾說得一點不錯,這裡一看就知道是一所高雅人士的住宅。然而朱莉婭堅持她的臥室必須稱她自己的心意。戰爭結束後,他們本來一直住在攝政王花園,她在那舊居中原有一間稱心如意的臥室,她便把它照式照樣全部搬了過來。床和梳粧檯都貼有粉紅色絲綢軟墊,躺椅和扶手椅是淺藍色的。在床的上方有幾個胖胖的塗金的小天使,一起懸空提著一盞粉紅燈罩的燈,還有幾個胖胖的徐金的小天使圍聚在梳粧檯鏡子四周。幾張椴木桌子上放著裝在華麗框架中的男女演員和王族的簽名照片。那位室內裝飾家曾豎起雙眉,覺得不屑一顧,可是朱莉婭在全屋中只有在這間房間裡才感到真正自由自在。她在椴木寫字臺上寫信,坐的是一張塗金的漢姆雷特坐的那種凳子。

  指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
  攝政王花園(Resent's Park)在倫敦西北部,攝政王運河流經其間。

  管家通知午餐準備好了,他們便一起下樓去。

  「我希望你有足夠的東西吃,」朱莉婭說。「邁克爾和我胃口都很小。」

  事實上,榮肴有烤板魚、烤肉排和菠菜,還有煨水果。這一餐原是準備供正常充饑,而不是為了長肥肉的。廚子得到瑪格麗的通知,有位客人要來吃午飯,急忙煎了些土豆。它們看上去很鬆脆,香味令人開胃。可是只有那位年輕客人要吃。朱莉婭朝它們依戀地看看,然後搖搖頭,表示不要。邁克爾認真地凝視了半晌,仿佛不大明白這是什麼,然後從出神狀態中猛然醒覺過來,說了聲不要,謝謝你。他們坐在一張長餐桌旁,朱莉婭和邁克爾坐在兩端兩隻很高大的意大利椅子上,小夥子坐在中間一張椅子上,這張椅子坐著極不舒服,但是放在這裡非常配稱。朱莉婭注意到他似乎在朝餐具櫃看望。便笑容可掬地俯身向前。

  「要什麼?」

  他面孔漲得通紅。

  「我不知是否能要塊麵包。」

  「當然。」

  她對男管家使了個眼色;他這時正在給邁克爾斟一杯幹白葡萄酒,隨即轉身走出餐室。

  「邁克爾和我從來不吃麵包。傑文斯真蠢,沒有考慮到你也許會要一些。」

  「當然吃麵包不過是一種習慣,」邁克爾說。「要是你決心戒掉這個習慣,一下子就能戒掉,這真叫人高興。」

  「這可憐的小乖乖可是骨瘦如柴呢,邁克爾。」

  「我不是因為怕發胖而不吃麵包。我是因為覺得沒有必要才不吃的。畢竟我這樣經常運動,可以愛吃什麼就吃什麼。」

  他現在五十二歲,還保持著很好的身材。年輕的時候,他有一頭濃濃的栗色鬈髮,加上出色的皮膚、深藍色的大眼睛、筆挺的鼻子和一雙小耳朵,曾經是英國舞臺上最漂亮的男演員。唯一美中不足之處是他的嘴唇薄了些。他正好六英尺高,儀錶堂」堂。正是他這顯著的美貌促使他決定從事舞臺生涯,而沒有像他父親那樣成為個軍人。而今他的栗色頭髮已經花白,修得短多了;他的臉蛋變得闊了,皺紋也不少;皮膚不再像桃花般嬌嫩,而臉色變得紅彤彤的。但是憑他那雙出色的眼睛和優美的體形,他依然是個十分英俊的男子漢。他在大戰中度過了五個年頭,獲得了一派軍人風度,所以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誰(這不大可能,因為他的照片總以各種形式出現在畫報上面),你准會當他是個高級軍官。他自詡從二十歲以來體重一直保持不變,有好多年不論晴雨,總是每天早上八點起床,穿上短褲和運動社,繞著攝政王花園跑一圈。

  「秘書告訴我,你今天早晨在排演,蘭伯特小姐,」那青年說。「是不是說你們將上演一齣新戲?」

  「不,決無此事,」邁克爾回答。「我們正場場客滿呢。」

  「邁克爾認為我們演得有些疲塌了,所以要我們排演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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