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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可是,你知道,我不但是我的靈魂,也是我的身體。誰說得了我之所以為我,有多少是我的身體碰巧造成的。拜倫不是因為碰巧生了一隻畸形的腳會是拜倫嗎?杜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因為碰巧有羊癇風會是杜思妥耶夫斯基嗎?」

  「印度人不願意說碰巧。他們會說是你前生的所作所為,才使你的靈魂投進一個殘缺的身體。」拉裡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眼睛空無所矚地在出神。後來,嘴邊露出微笑,眼睛裡顯出深思的神氣,繼續說道:「你可曾想到過,輪回既是世間有惡的解釋,也是惡的存在理由?如果我們受的惡報是我們前生造孽的結果,我們就會服服貼貼地忍受,並在今生努力行善,使來生少受些苦。但是,自己忍受惡報比較容易,只要硬掙一點就行;使人不能忍受的是看見別人受苦,而這些苦難看起來往往不是應得的。如果你能夠說服自己,認為這是前世作的孽,你可以憐憫人家,可以盡力減輕其痛苦,而且應當如此,但是,你沒有理由抱怨或者不平。」

  「可是,為什麼上帝不在一開始就創造一個沒有痛苦和不幸的世界,使人決定自己的行動時沒有功過可言呢?」

  「印度教徒會說開始是沒有的。個人靈魂是與天地同存的,從古如斯,它的善惡則由以前的生存決定。」

  「那麼相信輪回說對人的生活會有實際影響嗎?說來說去,考驗就在這上面。」

  「我認為有影響。我可以告訴你我的一個相識,輪回說對他的生活肯定產生了很實際的影響。我到印度的最初兩三年中,大都住在當地的旅館裡,但是,有時候,也有人請我到他家裡去住,而且有一兩次在一位生活很闊氣的土邦主的家裡作客。通過我在貝那勒斯一個朋友的關係,我被邀請到北方的一個小土邦去住住。首府很可人;『一座桃紅色的城市,有時間一半老』。朋友介紹我認識的是一位財政部長;他受過歐洲教育,在牛津讀過書。跟他談話時,你得到的印象是一個有學識的進步開明人士,而且以一個極端能幹的部長和精明的政治家知名于時。他穿西裝,外表很整潔;相貌相當漂亮,和一般印度人達到中年時一樣,身體稍微有點發胖,留了一撮修剪得很整齊的上須。他時常請我到他家裡去。家裡有座大花園,我們常坐在大樹的蔭影裡聊天。他有一個妻子,兩個成年的孩子。你會把他看作只是一般的,相當平常的,英國化的印度人,所以,有一天,我發現他一年之後他五十歲時,就要辭去自己進項很好的職位,把財產交給妻子和孩子,去做托缽僧到處去飄流,不由得大吃一驚。但是,更使人詫異的是,他的朋友們,以及土邦主,都認為事情已成定局,並且把這看作是很自然的事,而不是什麼出奇出格的行為。

  「有一天,我跟他說:『你這人頭腦是很開通的,而且見過世面,讀過萬卷書,科學,哲學,文學——難道你真心真意相信靈魂轉世嗎?』

  「他的整個表情變了,完全是一副先知的臉。

  「『我親愛的朋友,』他說,『如果我不相信靈魂轉世,生命對我將會毫無意義。』」

  「那麼你相信嗎,拉裡?」我問。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認為,我們西方人不可能像東方人那樣從心眼裡相信。這和他們是血肉相連的;而對我們說來,只能是種見解。我既不相信,又不不相信。」

  他停了一下,手托著臉看著桌子;然後向後靠起。

  「我想告訴你,我有過一次非常奇怪的經驗。那時,我在阿什拉瑪;一天晚上,在自己的小房間裡按照我的印度朋友教給我的方式參禪。我點了一支蠟燭,把注意力集中看著火焰;過了一段時間,我從火焰裡很清晰地見到一長串的人物。為首的是一個年事已長的婦女,頭上一頂花邊帽,戴一對灰色耳環,穿一件黑緊身上衣和一條黑綢撐裙大約是上世紀七〇年代穿的那一種;她站在那裡,正面向著我,態度優雅謙虛,兩臂沿身體下垂,手掌心向著我。一張有皺紋的臉,臉上神情給人以和藹可親的感覺。緊接在她後面是一個瘦長個子的猶太人,偏著身子使我只能看見他的側身相;他長了一隻鷹鉤鼻子,和兩瓣厚嘴唇,穿一件黃色粗布衣服,一頂黃便帽遮著濃密的深色頭髮。他的神態像個好學深思的學者,表情嚴肅,同時又富於情感。在他身後是一個年輕人,但是臉朝著我,就像我們中間不隔著任何人似的,他面色紅潤愉快,一眼就看出是一個十六世紀的英國人。他直挺挺地站著,兩腿稍稍分開,神情強悍驕橫;全身裝束都是紅色,就像朝服一樣華麗;腳上穿的寬頭黑絲絨鞋,頭戴黑絲絨扁帽。在這三個人後面,還有一長串數不盡的人,就像電影院外面排的長隊,但是,模模糊糊,看不清他們的面貌。我只感覺到他們的模糊形狀和夏風吹過麥田時的那種起伏動作。沒有一會兒工夫,不知道是一分鐘,還是五分鐘,還是十分鐘,他們便慢慢消失在夜晚的黑暗裡,只剩下蠟燭的穩定火焰。」

  拉裡微笑一下。

  「當然可能是我睡糊了或者做夢。可能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微弱的火焰上,使我進入一種催眠狀態,而我看見的三個像你一樣清晰的人只是保留在潛意識裡的過去見到的圖畫。但也可能是前世的我;可能不多年以前我是新英格蘭的一位老太太,而在這以前是勒旺島一帶的一個猶太人,而再在這以前的若干年,在塞瓦斯蒂安·卡博特〔注:十六世紀,西班牙探險家。〕從布裡斯托爾啟航不久以後,是亨利王太子宮廷的一個風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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