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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你那個桃紅色城市的朋友結局怎麼樣?」

  「兩年後我去南方的一個叫馬都拉的地方;一天晚上,在廟裡有人碰碰我的胳臂;我轉身看時,瞧見一個留了鬍鬚和長頭髮的人,只在腰間圍了一塊布,拿一根手杖和聖徒化緣的缽子。直到他開口,我才認出是誰,原來就是我那位朋友。我驚得不知說什麼是好。他問我這兩年做些什麼,我告訴了他。他問我去哪裡,我說去特拉凡哥爾;他叫我去見見西裡·甘乃夏。『他會傳授給你你尋求的東西的。』我請他談談這個人,他只是笑笑,說一切見面自知。那時候,我對這些事已經司空見慣了,就問他在馬都拉幹什麼。他說,他正徒步到印度各地朝聖。我問他食宿怎樣解決的。他告訴我,有人家肯借宿,他就睡在涼臺上,沒處借宿就睡在樹下,或者在廟裡安身;至於吃的,有人施捨就吃,沒有就餓肚子。我看看他,說『你瘦了』。他大笑,說他覺得瘦了更好受。接著他就向我告別,聽這個腰間只圍一塊布的人向我說英語『Well, so long,old chap.〔注:「再見,老弟」。〕,真是滑稽——後來,他就走進了廟中的內室,那是我進不去的。

  「我在馬都拉待了一個時期。這廟恐怕是印度唯一的可以讓白人隨意走動的廟宇,只有廟中最聖潔的部分不能進去。天黑以後,廟裡擠滿了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男人赤膊穿件圍腰布,額上,往往連著胸口和胳臂,都塗上牛糞燒剩的白灰。你看見他們在這個或那個神龕面前膜拜,有時候,整個人匍匐在地上,臉朝下,行五體投地禮。他們祈禱並且朗誦連禱經文;他們相互叫喚,招呼,鬥嘴,熱烈爭辯。一片邪惡的吵鬧聲,然而,莫明其所以然,上帝好像近在咫尺而且活靈活現。

  「你穿過許多長廳堂,廳堂的屋頂都有雕塑的柱子撐住,靠近柱子下面都有一個托缽僧人坐著:每人面前放一隻化緣的碗,或者一小塊席子,讓虔誠的人不時丟一個銅板。他們有些穿著衣服,有些幾乎是赤身裸體。有些在你經過時瞠目望著你;有些念著經,或者讀出聲來,或者默誦,對川流不息的人群彷佛毫不察覺。我想在他們中間尋找我那位朋友,但是,就此見不到他了。想來他已經開始自己預定的行程了。」

  「那是什麼呢?」

  「不再墮入輪回。根據吠陀經義,真我,即他們稱作阿特曼而我們稱作靈魂的,與身體及其感覺,與心靈及其智力,都不相同;它不是絕對的一部分,因為絕對由於是無限的,就不能有部分而只能是它本身。靈魂不是創造出來的;它亙古以來就有了,而當它終於解脫掉愚昧的七重蒙蔽之後,就會回到它原來的無限去。它就像海裡蒸發起來的一滴水,在一場雨後墜進水潭,然後流入溪澗,進入江河,通過險峻的峽谷和廣袤的平原,迂回曲折,絡石縈林,終於抵達它所由升起的無垠大海。」

  「但是,這一小滴可憐的水,當它重又和大海合為一體時,肯定是失去個性了。」

  拉裡咧開嘴笑。

  「你要嘗嘗糖的味道,你並不要變做糖。個性除掉表現我們的自我中心主義外,還會是什麼?除非靈魂擺脫掉自我中心的最後痕跡,它就不能和絕對合為一體。」

  「你談起絕對來,好像很熟悉,拉裡,而且這個名詞非常冠冕堂皇。它對你究竟意味著什麼?」

  「現實。你沒法說它是什麼,你也沒法說它不是什麼。它是無法表達的。印度稱它為大梵天。它是無在而無所不在。萬物都蘊涵它,仰藉它。它不是人,不是物,不是因。它沒有屬性。它淩駕在久與變之上,整體與部分之上,有限與無限之上。它是永恆的,因為它的完善與時間無關。它是真理和自由。」

  「我的老天!」我肚子裡尋思,但是對拉裡說道:「不過,一個純理智的觀念怎麼能成為受苦人類的慰藉呢?人總是要求一個人化的上帝,俾能在苦難時祈求安慰和鼓勵。」

  「也許在遙遠的將來,通過更大的洞察力,人類有一天將會看出只有在自己的靈魂裡面尋找安慰和鼓勵。我自己以為崇拜個人化的上帝只是古代祈求殘忍神祇的蠻性遺留。我相信上帝只在我心裡,此外哪兒都沒有。如果是這樣,我應當崇拜誰呢?崇拜我自己?人的精神發展是分不同階段的,因此在印度人的想像中,絕對就表現為大梵天、毗濕奴、濕婆和上百種其他名稱。絕對在『自由』(即宇宙大神)裡,它是世界的創造者和統治者,也在那些卑微的神物裡,那些在太陽烤得滾燙的田裡的農民放一朵花供奉的卑微的神物。印度的那些名目繁多的神只是些用以達到使自我與至高的我合為一體的手段。」

  我望著拉裡,一面沉思。

  「我不懂的是什麼使你嚮往這種嚴峻的信仰,」我說。

  「我想我可以告訴你。我一直覺得那些宗教的創始人有種使人覺得可悲的地方,因為他們要你信仰他作為得救的條件。看上去好像他們要倚靠你們的信心才能對自己有信心。這使你聯想起古代那些異教的神祇,如果沒有信徒的祭祀,就會變得日益憔悴。吠壇多的不二論哲學並不要求你憑信仰去接受什麼;它只要求你具有認識現實的熱烈欲望;它斷言你能夠像感到快樂或痛苦一樣有把握地感覺到上帝。而且今天印度有許多人——以我所知總有成百上千的人——自認已經做到這一點。我對於人可以通過知識達到最高現實這種想法感到非常滿意。在後期,印度的聖徒有鑒於人類的軟弱性,承認通過愛和通過工作也可以得到解脫,但是,他們從來不否認最高但是最艱難的途徑是通過知識,因為知識的工具是人類最寶貴的能力,即他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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