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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後來有一天晚上,她告訴我,她收到帕科從西屬摩洛哥(他服兵役的地方)寄來一封信,說他就要復員,兩天內將抵達加的斯。第二天早上,她把自己東西打了包,把錢塞在長襪子裡,讓我送她上車站。當我把她送上車廂時,她熱烈地吻了我,可是,她太興奮了,一腦門子只想到和自己的情人重逢,談不上和我惜別。我有十足的把握,在火車還沒有完全開出車站之前,她已經把我忘記得一乾二淨了。

  「我在塞維利亞繼續住下去,到秋天就動身去東方,也就是那一次使我到達印度的。」

  五

  時間已經很晚了。客人逐漸少下來,只有幾張桌子還坐了些人。那些因為無所事事而坐在那裡的人都回家了。那些看完了戲或者電影來這裡喝杯酒或者吃點東西的人,也已經離開。偶爾會有些晚到的客人,閑閒散散走進來。我看見一個高個子,顯然是個英國人,帶了一個年輕流氓進來。他有一張英國知識分子長長的疲憊的臉,稀疏的鬈髮;他有著和許多人一樣的幻覺,總以為只要人到了國外,你在國內認識的人就沒法認出是你來。年輕流氓狼吞虎嚥地吃一大盤三明治,他的同伴則帶著喜悅和仁慈的眼光在一邊看著他。真好的胃口!我看見一個臉熟的人,因為我們在尼斯時同在一家理髮店理過發。這人個子高大,年紀不小了,花白頭髮,一張紅紅的虛胖的臉,眼睛下面兩個大大的眼泡。他是美國中西部的一個銀行家,經濟大崩潰之後,寧可離開自己根生土長的城市,而不願意對簿公堂。我不知道他究竟犯了罪沒有;如果他犯了罪,他在法國當局的眼中恐怕也是個提不上嘴的人物,犯不著引渡他。他派頭很大,而且象蹩腳政客那樣假裝興高采烈,但是,他眼睛裡顯出害怕和憂鬱。他從來沒有完全醉過,也從來沒有完全清醒過。他總是帶著一個妓女,而這個妓女顯然在盡可能地榨取他。而現在他正帶著兩個滿臉脂粉的中年婦女坐在那裡;兩個婦女顯然在嘲笑他,而且並不打算加以掩飾;他呢,只勉強懂得她們講話的意思,還在吃吃地傻笑。繁華的生活啊!依我看來,他還是待在家裡吃下那帖苦藥的好。有一天,女人會把他榨幹,那時候,他就只有投河或者服安眠藥自殺的一條路了。

  在兩點和三點之間,生意好一點起來,大約是因為夜總會關門了。一夥美國青年踱了進來,喝得爛醉而且鬧得厲害,不過,不久就走了。離我們不遠,兩個臉色陰沉的胖女人穿著男人似的緊身裝束,並排坐著,一聲不響在憂鬱地飲著威士忌蘇打。來了一群穿晚禮服的人,是法文裡叫作gens du monde〔注:法文,「有身分的人」。〕的人,顯然是到各處逛逛,現在要找個地方吃宵夜,作為結束。他們來了又走了。一個小個子男人,穿著樸素,坐在那裡有一個多鐘點,面前放了一杯啤酒,在看報。這人引起我的好奇心。他留了一撮整齊的黑鬍子,戴夾鼻眼鏡。終於進來了一個女人和他坐在一起。他向女人點一下頭,毫不親熱。我猜想,他大約因為女人使他久等,生氣了。女人年紀輕,穿得很不象樣,但是塗得滿臉脂粉,而且看上去很疲倦。過不久,我看見女人從手皮包裡拿個東西交給他。錢!他看看,臉色沉下來。他跟女人講的話我聽不見,但是,從女人的樣子看來,這些話大約是罵她的,而且她好像在給自己開脫。突然間,他探身過去,給了女人一記響亮的耳光。她叫了一聲,嗚嗚咽咽哭起來。經理聽見鬧聲趕來,看是怎麼回事。他好像在告訴他們,如果不守規矩,就滾出去。女子轉身向著經理,並且為了使別人聽見,尖著嗓子用下流話告訴他不要多管閒事。

  「他打我耳光是我自找的,」她大聲說。

  這些女人!過去我一直認為一個人要靠女人賣淫吃飯,一定得身體精壯、面目姣好而且具有性感,隨時會動刀子或者拔出手槍;沒想到這樣一個矮小委瑣的傢伙,從外表看來,可能只是律師事務所的一個小職員,竟而能夠在這人滿為患的職業裡有插足之地。

  六

  那個伺候我們這張桌子的侍役要下班了;為了拿到小費,把賬單送過來。我們付了錢,並叫了咖啡。

  「怎麼樣?」我說。

  我覺得拉裡有心思講下去,我也知道自己有心思聽下去。

  「我不使你厭煩嗎?」

  「不。」

  「好吧。我到了孟買。船在孟買要停三天,讓那些旅遊者藉此遊覽一下,並作短途旅行。第三天,我下午不值班,就上岸去走走。我走了一轉,看看來往人群:真是五方雜處!中國人,穆斯林教徒,印度教徒,和你的帽子一樣黑的泰米爾人;還有那些拖大車的、長著兩隻長角的駝背公牛!後來我去石像山逛了那座山洞〔注:孟買的名勝。〕。一個印度人在亞歷山大城搭了我們的船去孟買,那些旅遊者都不大看得起他。這人矮而胖,一張棕黃色的圓臉,穿一套黑綠兩色格子的厚花呢衣服,圍一條牧師的領子。有天晚上,我正在甲板透透空氣,他跑上來和我攀談。剛巧那時候我不想跟任何人談話,我要單獨一個人;他問了我許多問題,恐怕我對他有點不大客氣。反正我告訴他我是一個學生,為了回美國省點路費而在船上做工作的。

  「『你應當在印度逗留一下,』他說。『東方能夠教給西方的東西,比西方所想像的要多。』

  「『是嗎?』我說。

  「『反正,』他繼續說,『你一定得去看看石像山的山洞。你絕不會後悔。』」拉裡打斷自己問了我一個問題。「你到過印度沒有?」

  「從沒有到過。」

  「是這樣,我正在瞧著那個龐大的三頭神像,這是石像山的巨觀,而且弄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時,聽見身後有人說道:『原來你接受我的勸告了。』我轉過身去,一眼就看出是誰在跟我說話。就是那個穿厚花呢衣服,戴牧師領子的矮子,可是,現在,他穿上一件番紅色長袍;事後我才知道,這種長袍是羅摩克裡希那教會長老〔注:羅摩克裡希那(一八三六~一八八六),主張一切宗教的本質都是一樣的而且都是真理。經他的弟子辨喜宣傳而成立教會。〕著的。他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滑稽相的吱吱呱呱小矮子,而是很有派頭,很神氣了。我們同時都盯著那個龐大的胸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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