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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我常聽神父們反復念餐前祈禱,心裡盤算他們怎麼會一直祈禱而不懷疑到他們的天父給他們每日糧食呢。兒童會懇求他們塵世的父親給他們食物嗎?他們指望他這樣做,對他這樣做既不感謝,也不需要感謝;對於一個生了孩子而養不活或者不願養活孩子的父親,我們對他只有責備。我覺得一個萬能的造物主如果不準備給他創造的眾生以生存的必要物質和精神食糧,他還是不創造的好。」

  「親愛的拉裡,」我說,「你還是不生在中世紀的好。否則,你准被判處死刑。」

  他笑了。

  「你獲得不少成就,」他繼續說。「你可願意人當面恭維你嗎?」

  「這只會弄得我很尷尬。」

  「我替你想,也會是這樣。我也沒法相信上帝要人恭維。在空軍裡面,一個傢伙靠巴結指揮官弄到美差,我們都看不起他。一個人想要靠窮巴結,而從上帝那裡得到拯救,我相信上帝也會看不起他。我總認為,上帝最喜歡的崇拜者是那種按照你的知識程度盡力而為的人。」

  「可是,使我想不通的首先還不是這個。我沒法理解那種原始罪惡的想法,而以我所知,那些神父的頭腦裡多多少少都帶有這種成見。我參加空軍時認識許多人。當然他們只要有機會就喝醉酒,就找女孩子睡覺,而且嘴裡不乾不淨的;我們裡面有一兩個壞蛋:一個傢伙因開空頭支票被逮捕,並且判了六個月徒刑;這不完全是他的過錯;他從來沒有過錢,當他拿到比自己想望更多的錢時,他就忘乎所以了。我在巴黎碰到過壞人;回到芝加哥時,碰到過更多的壞人,但是,他們做壞事大都由於遺傳,而這是他們無法可想的,或者由於環境,這也是不由他們自己選擇的;對於這些罪惡,敢說社會應當比他們負有更大的責任。我如果是上帝的話,我就設法懲罰他們裡面的一個,甚至裡面最壞的一個,墮入地獄,永受沉淪之苦。恩夏姆神父思想比較開通;他認為地獄就是失去上帝護持,但是,如果這樣就是一種使人忍受不了的懲罰,夠得上是地獄,你能想像仁慈的上帝會執行這種懲罰嗎?歸根到底,是他創造了人類;如果他創造的人類使他們能夠犯罪,那就是他要他們犯罪。如果我訓練一隻狗去咬闖進我後院來的生人的咽喉,牠咬了生人的咽喉之後,我再去打牠,那是不公平的。

  「如果一個至善和萬能的上帝創造了世界,為什麼他又創造惡呢?神父們說,這是為了使人克服自己惡的本性,抵拒誘惑,把痛苦和憂患作為上帝用以洗刷自己的考驗來接受,使自己終於配得上享受上帝的恩典。這就像派個人送封信到某地去,然後在他必經之路上造一個迷陣,使他不容易通過,又挖一條壕溝,使他要遊過去,最後又造一道城牆使他攀緣過去。我不相信全能的上帝會沒有常識。我不懂得為什麼你們不能設想一個並沒有創造世界的上帝,而是盡力而為的上帝,比人類好得多,聰明得多,偉大得多,在和一個不是由他創造的惡鬥爭,而且說不定最後會戰勝惡。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我也說不出為什麼你們應當信仰這樣一個上帝。

  「那些神父對使我困惑的這些問題,不論在理智上或者在情感上,都沒法替我解決。我和他們不在一個道兒上。當我去向恩夏姆神父告別時,他沒有問我有沒有從他認為滿有把握的經驗中得到益處。他無限仁慈地把我看看。

  「『恐怕我辜負了你的美意,神父,』我說。

  「『不,』他回答。『你是一個有極深宗教觀念的不信上帝的人。上帝將會挑選上你。你會回來。是回到這裡或者別處,只有上帝說得了。』」

  四

  「那年冬天餘下的時間,我都住在巴黎。我對科學一點不懂;覺得現在該是我對科學至少有點入門知識的時候了。我讀了不少的書。我不知道自己學到多少,只知道自己極端無知。不過這一點我過去已經曉得了。春天來時,我就去鄉間住在小河邊一個旅館裡,靠近一個美麗的舊式小鎮;這類小鎮法國很多,生活在這裡好像二百年來就沒有變動過。」

  我猜想這就是拉裡和蘇姍·魯維埃一起度夏的地方,可是,我沒有打斷他。

  「後來,我去西班牙。我要看看貝拉斯克斯〔注:十七世紀,西班牙畫家。〕和艾爾·格列柯;盤算藝術能不能給我指出宗教所不能指出的一條出路。我遊蕩了一個時期,然後到了塞維利亞。這地方使我很喜歡,心想我要在這兒過冬。」

  塞維利亞我二十三歲時也到過,那地方我也喜歡。我喜歡那些白色的彎彎曲曲的街道,那些教堂,和瓜達爾基維爾河一帶廣闊的平原;可是我也愛那些安達魯西亞女郎的風韻和歡樂,深色的眸子,和佩在她們黑頭發上的麝香石竹,把頭髮襯得更黑,而石竹花也被頭髮襯得更鮮豔;我喜歡她們濃郁的膚色,她們嘴唇的誘惑性肉感。那時候,確實是,只要年紀輕就等於置身天堂。拉裡去塞維利亞時不過比那時候的我稍微大一點,所以,我不由而然盤算他面對這些迷人精的引誘,是否仍舊無動於衷。他回答了我沒有說出的問題。

  「我碰到一個在巴黎認識的畫家,一個叫奧古斯特·科泰的傢伙;他一度和蘇姍·魯維埃住在一起過。他來到塞維利亞寫生,在那邊找到一個女子就同居起來。有天晚上他請我去埃裡丹尼亞劇院聽一個佛朗明哥歌唱家唱歌,並且帶了那女子的一個朋友來。你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嬌小玲瓏的女子;年紀只有十八歲。她跟一個男孩子闖了禍;因為有了身孕,只好離開自己村子。男孩子正在服兵役。她生下孩子之後,把孩子交給乳娘帶,自己在煙草工廠裡找了一個工作。我把她帶回家。她人非常快活可愛;幾天之後,我就問她願不願意和我同居。她說願意,所以我們就在有餘屋分租的人家租了兩間房,一間臥室,一間客廳。我跟她說她可以不去做工,可是她不肯,這對我也合適,因為這樣白天我就可以自己支配。廚房是公用的,所以,她總是在上工之前給我把早飯燒好,中午時候回來燒午飯,晚上我們上館子,飯後看電影或者找個地方跳舞。她把我看作是瘋子,因為我洗過一次蒸汽浴,而且每天早上非要用海綿蘸冷水淋身不可。她把孩子托在一個村子裡,離塞維利亞有幾英里,我們常在星期天去看他。她並不瞞我,她跟我同居是為了多賺兩個錢,等她的男朋友服兵役期滿之後,好和他在大雜院裡找個住的地方。她是個很惹疼的小東西,肯定說她會成為她的帕科的好妻子。人興致好,性情溫和,熱忱。她把人們諱言的性交看作是身體的自然功能之一,和別的身體功能一樣。她從中找到快樂,也高興給人快樂。她當然像一隻小動物,但她是一隻很好的,吸引人的,馴化了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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