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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拉裡停了一下,從他那深不可測的眼窩裡盯著我,可是,我說不出他是否看見我。

  「我知道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但是,我沒有親眼看見他們死去,所以對我沒有什麼影響。後來我親眼看見了一個死人。這使我感到慚愧。」

  「慚愧?」我不由自主地叫出來。

  「慚愧,因為那個孩子只比我大三四歲,是那樣的精力充沛和勇敢,在不久前還是充滿生命力,還是那樣善良,而現在只剩下一堆爛肉,那樣子就像從來沒有活過似的。」

  我沒有說什麼。我讀醫科時曾經見過死人,在戰爭時看見的還要多。使我倒胃口的是他們看上去非常渺小,一點尊嚴也沒有。只是些棄置不用的木偶。

  「那天晚上,我沒有睡覺。我哭了。我並不是為自己擔心;我感到忿恨不平;使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是死的醜惡。戰爭結束了,我回到家裡。過去我一直喜歡機械。如果航空沒有什麼搞頭的話,我就進一家汽車工廠。我曾經受過傷,只能暫時無所事事一下。後來他們要我就業。我沒法做他們要我做的那種事情。這好像很無聊。我曾經有過很多時間在思索。我不斷問自己,人生是為了什麼。歸根到底,我能夠活著只是靠運氣;我要一生有所作為,但是,不知道應當做什麼。我從來沒有對上帝開動過什麼腦筋。現在卻想起祂來了。我不懂得為什麼世界上要有惡。我知道自己很膚淺;我不認識什麼可以請教的人,但是,我要學,所以我就胡亂地讀起書來。

  「當我告訴恩夏姆神父所有這些話時,他就問我:『那麼,你已經讀了四年書了,是不是?你找到答案沒有呢?』

  「『一點沒有,』我說。

  「他望著我,一臉的慈祥神氣,把我都搞胡塗了。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使他這樣感動。他在桌上輕輕敲著指頭,就像腦子裡在盤算一件事情一樣。

  「『我們大明大智的老教會』,他當時說,『曾經發現,如果你假裝信教那樣行事,你就會真正信教;如果你帶著疑慮祈禱,但是出於真心,你的疑慮將會消除。我們聖餐儀式對精神的力量是為多少世紀以來的人類經驗所證明了的;如果你肯使自己接受一下聖餐儀式的美,也許上天會賜給你寧靜。我不久就要回修道院。何不跟我們一同去住幾個星期呢?你可以和我們的雜役僧人一起在地裡做工;晚上在圖書館裡看書。這個經驗不見得不及在煤礦或者在德國農場上做工。』

  「『你為什麼要建議我這樣做呢?』我問。

  「『我從旁觀察你已有三個月了,』他說。『也許我理解你比你理解自己還要多些。你和信仰之間只隔開一層薄紙。』

  「我對他這話沒有說什麼。那就像有人扣著我的心弦,並且撥了一下,給人一種古怪的感覺。終於我跟他說,讓我考慮考慮。他就不再言語。在恩夏姆神父逗留在波昂的餘下期間,我們從不再提有關宗教的事,可是,在他離開時,他開了修道院的地址給我,說如果我決定去,只要寫個便條給他,他就會替我安排住所。他走後,我比預計的還要想念他。日子過得很快,又是仲夏天氣。在波昂過夏天相當不錯。我讀了歌德、席勒、海涅,讀了荷爾德林〔注:一七七六~一八四三,德國詩人。〕和裡爾克〔注:十九世紀,奧地利象徵主義詩人。〕;但是,仍然沒有找到答案。我時常盤算恩夏姆神父講的那些話,終於決定接受他的邀請。

  「他上車站來接我。修道院在阿爾薩斯,鄉間很美。恩夏姆神父介紹我見了院長,然後,領我到指定給我的小房間。房內有一張狹窄鐵床,牆上掛了一隻耶穌殉難的十字架,陳設簡陋,只是些生活必需的東西。午飯鈴響時,我向食堂走去。那是一間有穹頂的大廳。院長帶領兩個僧侶站在門口,一個僧侶端一盆水,另一個手裡拿條毛巾,院長在客人兩隻手上灑幾滴水洗洗,然後用僧侶遞給他的毛巾將兩手擦乾。除了我之外,還有三個客人,另有兩個過路牧師留下吃午飯的;還有一個年長的滿腹牢騷的法國人,到這裡來歸隱的。

  「院長和兩個助手,一正一副,在餐廳的上首就座,各自坐一張桌子;神父們在沿牆的兩邊坐,修道士和勤雜人員以及客人們則坐在餐廳正中。做了感恩禱告之後,大家就吃起來。一個見習修士站在餐廳進口處,以一種單調的聲音讀一本道書。吃完飯,大家又做感恩禱告。院長、恩夏姆、客人和招待客人的修士走進一間小一點的屋子喝咖啡,談些雜七雜八的話。然後我就回自己的小房間。

  「我待了三個月,人很快樂。那種生活對我完全適合。圖書館很好,我看了不少的書。神父們沒有一個企圖用任何方法影響我,但是,很高興和我交談。他們的學問,他們的虔誠,和他們的那種不隨流俗的派頭,都深深打動了我。你不要以為他們過的是一種無所事事的生活。他們一直都不得閒。自己種地,自己打糧食,也高興我幫助他們做。我喜歡做祈禱的華麗場面,但是,最最喜歡的是晨禱。那是在清晨四點鐘。你坐在教堂裡,四周圍全是黑夜,覺得特別動心;這時候,修士們都神秘地穿上他們的服裝,頭巾拉上來遮著頭,用他們有力的男聲唱著禮拜儀式的平易歌曲。這類日以為常的活動給人以一種安全感;而且儘管花了偌大的精力,儘管思想從沒有停止過活動,你仍然感到一種持久的寧靜。」

  拉裡帶有憾意地微笑一下。

  「我就像羅拉〔注:理查德·羅拉(一二九〇~一三四九),英國苦行主義者。〕一樣,生得太晚了,沒有碰上自己的時代。我應當生在中世紀,那時候,信教是天經地義的事。那樣的話,我就會看清自己的前途,在教會裡謀一個職位。現在我沒法相信。我想要相信,但是,我相信不了一個比一般上流人士好不了多少的上帝。神父們告訴我上帝創造世界是為了頌揚自己。這在我看來並不是怎麼高尚的事兒。貝多芬寫他的那些交響樂難道是為了頌揚自己?我不相信是如此。我相信他寫那些創作是因為他的靈魂裡有一種音樂要表現出來,而他要做的就是盡自己的能力把這些音樂表達得盡善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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