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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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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巧。那是我在印度的時候。我當時患失眠症,剛好向一個我認識的老瑜伽教徒談起;他說即刻給我治一下。他對我做的就是你看見我給格雷做的那一套;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幾個月來都沒有睡得這樣好過。後來,時間當在一年以後,我和我的一個印度朋友爬喜馬拉雅山;他把腳踝跌傷了。當地找不到醫生,而他的腳痛得不可開交。我想到照老瑜伽教徒那樣試一下,竟然奏效。不管你相信不相信,總之他完全不痛了。」拉裡笑起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比任何人都更加詫異。這裡面實在一點神秘也沒有;它只是把這種想法灌輸到病人的頭腦裡。」 「說來容易,做起來可不容易。」 「如果你的胳臂不由自主地從桌子上抬起來,你會詫異嗎?」 「當然非常詫異。」 「它會的。當我們回到文明世界以後,我的印度朋友告訴人們,說我會這項本領,並且帶領別的人來看我。我非常不願意做,因為我還不完全懂得這是怎麼回事,可是,他們堅決要我做。不知道什麼道理,我總把他們治好了。我發現不但能止痛,而且能驅除恐懼。奇怪的是,許多人都患恐懼病。我說的恐懼並不是指怕被關閉起來或者怕站在高地方,而是怕死亡,或者更糟糕的,怕生命。他們往往看上去好像非常健康,生活富裕,一點心事也沒有,然而卻被恐懼折磨著。我有時覺得,這是人性中的最擾人意的一種心理傾向;有一個時候,甚至盤算這是不是植根於某種動物本能,是人類從那個第一次感到生命顫慄的原始物質繼承下來的。」 我一面傾聽著拉裡,一面懷著期望,因為他很少講話有這樣長的。而且我察覺到這一次他總算願意談心了。也許我們剛才看的那出戲減輕了某種內心的壓抑,那種明快的抑揚頓挫的節奏,正如音樂會引起的反應一樣,克服了他的天生拘謹。忽然間,我感到自己的手有點不對勁。我對拉裡剛才說的那個半開玩笑的問題一點沒有在意。現在我覺得自己的手不再擱在檯子上,而是不由自主地離開檯面有一英寸光景。我吃了一驚,看看手時,發現它微微有點抖。我感到自己胳臂的神經有一種古怪的顫動,它震動了一下,手和小臂就自動地抬了起來,我老老實實,既不參與也不抵抗,直到它們離開桌子有好幾英寸;接著,感到整個胳臂舉過肩頭。 「這很古怪,」我說。 拉裡笑了。我稍微運用一點意志,手就落回到桌子上。 「這不稀罕,」他說。「別當它什麼了不起。」 「是不是你剛從印度回來跟我們談到的那個瑜伽教徒教給你的?」 「不是的,他對這類事情很不耐煩。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自己具有某些瑜伽教徒自命具有的能力,但是,他認為運用這些能力是幼稚無聊的。」 我們要的火腿蛋來了。兩人吃得津津有味,喝喝啤酒,誰都沒有說話。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我則在想著他。吃完之後,我燃起一支紙煙,拉裡點上他的煙斗。 「你去印度首先是為了什麼?」我驀然問他。 「碰巧。至少當時是認為如此。現在我比較傾向於認為這是我在歐洲待了多年的必然結果。差不多所有對我影響最大的人都好像是偶然的遇合,然而,回想起來卻像是非碰上他們不可似的。那就像是他們全在那裡等待我在需要時找上他們。我去印度是想休息一下,因為工作得太累了,還想把思想清理清理。我找到一個水手的工作,就在那種周遊世界的旅遊船上。船正開往東方,並且要通過巴拿馬運河到紐約。我已經有五年不回美國,很想家。人情緒低落。你知道我們好多年前在芝加哥初次見面時,我是多麼的無知。我在歐洲讀了許許多多的書,見識了不少事情,但是,比我開始著手尋找我要追求的東西時好不了多少。」 我想問他追求的什麼,但是,感到他會笑笑,聳聳肩膀,說這事不值得一談。 「可是,你為什麼要去當一名水手呢?你又不是沒有錢,」我換了個題目問他。 「我要體驗一下。只要我精神上到了飽和點,只要我把暫時能吸收的全都吸收了,我發現做做水手之類的事情有好處。那年冬天,我和伊莎貝兒解除婚約之後,我就在朗斯附近的煤礦做了六個月的工。」 就在這時,他敘述了我在前面講的他那些遭遇。 「伊莎貝兒把你扔掉時,你難過嗎?」 在回答我以前,他有這麼半晌眼睛盯著我看,一雙深得很特別的眼睛這時好像不向外看,而是在向內看。 「是的。我那時年紀輕,已經打定主意要結婚,並且安排好我們的生活打算。我指望可以生活得很美滿。」他淡淡一笑。「但是,結婚要有兩個人才行,正如吵架要有兩個人才吵得起來一樣。我從沒有想到,我給伊莎貝兒安排的那種生活使她大失所望。我如果懂得一點人情世故的話,絕不會向她提出來。她太年輕,太熱愛生活了。我不怪她。但是我沒法妥協。」 讀者現在可能想起,自從他和農場主的寡媳發生了那次荒唐的關係並且逃出農場之後,他是去波昂的。我急於想聽他繼續講下去,但是,知道我必須當心,不要問些不必要的問題。 「我從來沒有到過波昂,」我說。「小時候在海德爾堡上過一個時期的學。那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期,我覺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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