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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你可以進來了,」主教說。

  我走進去。神父正在把杯子和放聖餅的鍍金小盤子用紗布蓋上。艾略特的眼睛顯出喜悅。

  「送主教大人上車,」他說。

  我們走下樓。約瑟夫和女傭們在廳堂裡等著。女傭們在哭。她們一共三個人,都挨次地走上前來,跪下吻主教的戒指。主教伸出兩個指頭放在她們頭上,為她們祝福。約瑟夫的老婆用肘部搗他一下,他上前一步,也跪下來,吻了戒指。主教微笑。

  「你不是不信教的嗎,孩子?」

  我看出約瑟夫掙扎了一下。

  「是的,主教大人。」

  「別放在心上。你對主人很忠心耿耿。主將會饒恕你在理性上的錯誤。」

  我陪主教到了馬路上,給他開了汽車門。他向我鞠個躬,上車子時,欣然微笑說:

  「我們可憐的朋友病很重了。他的缺點只是些浮面的;他心地非常寬厚,而且對同類是仁慈的。」

  九

  我想艾略特經過了适才的臨終懺悔儀式之後,可能不想見人,所以,上樓進了客廳,看起書來,可是,才坐下來,護士就進來通知我,說艾略特要見我。我爬上那串樓梯到了他的房間。是不是由於醫生給他打了一針,幫助他能熬過即將臨頭的懺悔儀式,還是由於舉行儀式給他的興奮,他的興致比較好,眼睛也有神。

  「莫大的榮幸,我親愛的朋友,」他說。「我將帶著教會的一位大人物的介紹信進入天國。我想所有人家都會歡迎我。」

  「恐怕你會發現人色一點不齊整,」我微笑說。

  「你別相信它,我親愛的朋友。我們從《聖經》上知道,天上和地上一樣有階級區別。有六翼天使和二級天使,有天使長和天使。我一直在歐洲的上流社會中走動,毫無疑問,我也將在天上的上流社會中走動。主曾經說過:在我父的家裡有許多住處〔注:《新約·約翰福音》。〕。把大眾安置在他們完全不習慣的環境裡是極端不適合的。」

  我猜艾略特把天國想像為德·羅思柴爾德男爵的宮堡一樣,牆上鑲有十八世紀的護壁板,比爾的桌子,嵌術細工的小房間和路易十五風格的成套家具,蒙著原來的精工刺繡。

  「我不騙你,親愛的朋友,」他停了一下,又說,「天上絕沒有那種混蛋的平等。」

  他忽然睡著了。我坐下來,拿本書看。他一直睡下去。一點鐘時,護士進來告訴我,約瑟夫替我把午飯燒好了。約瑟夫變馴服了。

  「真想不到主教大人竟然親自來。對我們可憐的先生是很大的光榮。您看見我吻他的戒指嗎?」

  「我看見了。」

  「我自己不會吻它,是為了滿足我可憐的老婆才做的。」

  我在艾略特的房間內待了一下午。中間伊莎貝兒來了個電報,說她同格雷坐藍鋼車第二天早晨到達。我認為他們肯定趕不及送終。醫生來了,搖搖頭。太陽下山時,艾略特醒來,能夠進一點飲食。這好像使他暫時有點力氣。他向我招招手,我走到他的床前。他的聲音很弱。

  「我還沒有回愛德娜的請帖呢。」

  「噢,現在別管它了,艾略特。」

  「為什麼不管。我一直是個檯面上的人;不能因為我就要離開,就忘掉禮貌。請帖在哪裡?」

  請帖放在壁爐板上,我交在他手裡,但是,敢說他看不清楚。

  「你在我的書房裡可以找到一本信紙。你把它找來,我就可以口述回信。」

  我走進書房,把信紙拿來,在他的床邊坐下。

  「你預備好了嗎?」

  「是的。」

  他的眼睛閉著,可是,嘴邊露出調皮的微笑。我盤算不知他會說些什麼。

  「艾略特·談波登先生甚感遺憾,由於和賜福的主事先有個約會,不能接受諾維馬裡親王夫人的盛意邀請。」

  他發出一聲輕微的幽靈似的冷笑。他臉色白得很古怪,看上去陰森森的,而且呼出的氣息有他這種毛病所特有的令人作嘔的惡臭。可憐的艾略特,過去一直就喜歡灑夏內爾和摩林諾的香水的。他手裡仍舊抓著那張我偷來的請帖。我覺得拿著不方便,想從他手裡取出來,可是,他勒得更緊。他忽然開口講話,聲音相當大,這使我吃了一驚。

  「老淫婦,」他說。

  這是他最後講的一句話,接著人就昏迷過去。護士前一天晚上陪了他一夜,臉色非常疲乏,所以,我叫她去睡覺,答應在必要時叫她,由我來守夜。事實上,無事可做,我開了一只有罩子的燈,看書看得眼睛發酸,於是把燈熄掉,在黑暗中坐著。夜晚很熱,窗戶都洞開。燈塔的閃光每隔一定時間掃射一下屋子。月亮下去了;等月圓時,它就會俯視著愛德娜·諾維馬裡的化裝舞會那片空洞而嘈雜的歡樂景象。天的顏色是一種極深極深的藍,無數的星星照得駭人地亮。我大約打了一下瞌睡,但是,感覺仍舊清醒;忽然間,一聲倉促的憤怒的聲音,是人們所能聽到最怕人的聲音,死的呼嘯,把我驚醒,人的神志變得極端清楚起來。我走到床邊,憑著燈塔的閃光按按艾略特的脈搏。他已經死了。我開了他床頭的燈,望望他。他下巴張開,眼睛睜著。我將他眼睛閉上之前,先對眼睛看了一會,自己感動了,覺得有幾滴眼淚沿雙頰流下來。一個老朋友,忠厚的朋友。想到他的一生過得那樣愚蠢、無益和無聊,使我感覺難受。他參加過那麼多的宴會,曾經和所有那些親王、公爵、伯爵廝混過,現在都毫無道理了。他們已經忘記他了。

  我覺得沒有道理要叫醒那個筋疲力盡的護士,因此,回到我原來靠窗子的座位上。護士在早晨七點鐘進來時,我已經睡著。我留下她做她認為應當做的事,自己吃了早飯,就上車站去接格雷和伊莎貝兒。我告訴他們,艾略特已經去世。由於艾略特的房子裡沒有客房,我邀他們上我家去住,可是他們願意住旅館。我回到自己家裡洗了個澡,刮了鬍子,換了衣服。

  上午格雷打電話給我,說約瑟夫給他們一封信寫的我的名字,是艾略特付託給他的。由於這封信裡面講的話可能只是對我一人講的,所以,我說立刻就到,因此,一小時不到,我又一次進了那所房子。那封信的信殼是這樣寫的:在我死後,立刻打開;信裡面是關於喪葬禮的指示。我知道,他一心一意要葬在他造的那座教堂那邊,而且已經告訴過伊莎貝兒。他要塗上防腐香膏,並且提到可以進行這種手術的店鋪名字。「我打聽過,」他繼續說,「人家告訴我,他們做得很地道。我信任你不會讓他馬虎了事。我要穿上我的祖先德·勞裡埃布爾爵的服裝,佩上他的長刀,把他的金羊毛勳章掛在胸前。挑選棺材的事交給你辦。不要很觸目,但要符合我的身分。為了避免給人增加不必要的麻煩,我要求由托馬斯·庫克父子公司承辦一切轉運遺體事宜,他們應當派一個人護送棺木到它最後安放的地點。」

  我記得艾略特曾經說過,他要穿他那件古服裝安葬,但是認為這只是鬧著玩的一句話,沒有想到他當真要這樣做。約瑟夫堅持要執行他的遺志,我們好像沒有理由不照辦。他的遺體及時塗了香膏,然後,由我和約瑟夫給穿上那荒唐的裝束。這件事使人倒盡了胃口。我們先把他的兩隻長腿套上白長統絲襪,再在上面拉上那金色布的緊身褲。好不容易才把兩隻胳臂塞進緊身上衣的袖管。給他戴上那漿洗好的寬大輪狀縐領,再把緞斗篷給他披在肩上。最後把那個平頂絲絨帽戴在他頭上,把金羊毛的領圈圍著他的脖子。塗香膏的人已經給他的兩頰搽上胭脂,嘴唇染紅。艾略特的身體現在瘦得只剩一點點,這套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彷佛是威爾第〔注:十九世紀,意大利歌劇作家。〕早期歌劇裡的一個歌手。一個乏善可陳的悲慘的唐吉訶德。當裝殮的人把他抬進棺材時,我把那柄作為道具的長刀沿著他的身體放在兩腿之間,兩手按著刀柄的凹頭,就像我看見一個十字軍騎士墓上雕塑放的那個樣子。

  格雷和伊莎貝兒去意大利參加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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