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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一點不錯,而且我要一直待下去。這兒的鴉片煙要多少有多少。那些水手從東方帶來的,上等貨色,不是他們在巴黎賣給你的那種爛狗屎。我在旅館裡有一間房間。你知道,商業與航海旅館。晚上你走進旅館,過道裡全是鴉片煙味。」她放蕩地嗅一下鼻子。「又香又刺鼻,你知道客人們就在自己房間裡抽,使你有一種親切之感。他們而且不管你帶什麼人進來睡覺。早上五點鐘時,他們來敲敲你的門,喊那些水手上船去,所以,你只管放心大膽睡覺。」接著,並不改換話題,就說:「我在沿碼頭的一家鋪子裡看見一本你的書;早知道要碰見你,我就會買下來,叫你簽個名。」

  剛才經過書店時,我曾經停下來看看櫥窗,注意到在別的新書裡面有一本我的小說的法譯本,是新近出版的。

  「我想,你看了不會覺得好玩的,」我說。

  「為什麼不?你知道,我是能夠看書的。」

  「而且你還能夠寫,我相信。」

  她迅速地看我一眼,大笑起來。

  「哎,我小時候常常寫詩。想來一定不象樣子,但是,我覺得很好。我想是拉裡告訴你的。」她遲疑了一下。「人生反正是他媽的,可是,如果能找些樂兒,而你不去享受,那你就是天大的傻瓜。」她把頭挑戰性地向後一甩。「我如果買下那本書,你肯在上面寫幾個字嗎?」

  「我明天就離開。你真要的話,我買一本送你,留在你旅館裡。」

  「那太好了。」

  就在這時候,一條海軍汽艇開到碼頭上,汽艇裡跑出一群水手來。索菲狠狠看了那些水手一眼。

  「那是我的男朋友。」她向其中一個揮一下胳臂。「你可以請他喝一杯酒,然後最好溜掉。他是個科西嘉人,而且和我們的老朋友耶和華一樣妒忌。」

  一個年輕人向我們走來,看見我時遲疑了一下,但是,索菲作了一個打招呼的姿勢,就走到我們桌子面前。他很高,黑黑的,鬍子刮得很乾淨,很漂亮的深色眼睛,鷹鉤鼻子,烏黑的鬈髮。樣子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索菲介紹我是她童年時代的一個美國朋友。

  「不會講話可是漂亮,」她向我說。

  「你喜歡他們粗暴,是不是?」

  「越粗暴越好。」

  「總有一天會割你的脖子。」

  「完全意想得到,」她咧開嘴笑。「早死早好。」

  「人要講法文,是不是?」水手厲聲說。

  索菲轉身向他一笑,笑裡帶有一點調侃味道。她說得一口流利的俚俗法語,美國音很重,但是,這樣一來,卻使她平日使用的下流猥褻語言帶有一種滑稽腔調,使人忍俊不禁。

  「我告訴他你很漂亮,但是怕你不好意思,我用英語講了。」她對我說。「他很棒。肌肉就像個拳擊手。你摸摸看。」

  這些恭維話使水手的慍怒消失了,帶著滿意的微笑彎起胳臂,把二頭肌鼓出來。

  「你摸摸看,」他說。「來嘛,你摸摸看。」

  我摸了一下,表示相當欽佩。我們拉呱了幾分鐘。我付了酒帳,站起身來。

  「我得走了。」

  「見到你很高興。別忘記那本書。」

  「不會的。」

  我和兩個人都拉了手,漫步走開。途中經過書店時,買下那本小說,寫上索菲和我的名字。接著,腦子裡忽然來了一個念頭,但是,想不出什麼別的好寫,我把龍沙〔注:十六世紀,法國抒情詩人。〕那首精美小詩的第一句寫在上面(這首詩是所有選集裡都有的):

  美人兒,我們去看看那玫瑰花……

  我把書留在索菲的旅館裡。旅館就靠近碼頭,我常住在那裡,因為天一亮,人就被呼喚值勤人上班的喇叭吵醒;那時太陽朦朧照在港裡平靜的水上,猶如給那些幽靈似的艦隻蒙上一層屍衣,十分嬌美。第二天,我們開往卡錫,我要在這兒買點葡萄酒,然後開到馬賽;在馬賽換了一隻我們預訂的新船。一星期後,我回到家裡。

  七

  我看到艾略特的傭人約瑟夫的一封信,告訴我艾略特臥病在床,很想見見我,所以,第二天,我就開車子上昂第布去。約瑟夫在領我上樓見他主人之前,告訴我艾略特生了一場尿毒癥,他的醫生認為情形很嚴重。他現在已經熬過了,正在復原中,但是,腰子有病,要完全康復是不可能的。約瑟夫跟隨艾略特四十年,對他很忠心,可是,儘管表面顯得難過,人們不難看出,和他這個階層的許多成員一樣,當主人家遭到災難時,他暗地裡卻在慶倖。

  「可憐的先生,」他歎口氣。「他當然有他的怪癖,不過,基本上為人還是好的。人遲早總是要死的。」

  他的口氣就好像艾略特快要斷氣了。

  「我敢說你的贍養費他早已安排好了,約瑟夫,」我不客氣地說。

  「人不能不指望這個,」他哀歎地說。

  當他把我領進艾略特的臥房時,我沒有想到艾略特竟然很活躍。臉色蒼白,樣子看上去很老,但是興致很好。鬍子刮過,頭髮梳得很整齊。身上穿的是淡青色綢睡衣,睡衣口袋上繡著他姓名的縮寫字母,字母上面是他的伯爵冠飾。在翻過來的被單上,也繡有這些字母和冠飾,並且大得多。

  我問他覺得怎麼樣。

  「非常之好,」他興孜孜地說。「不過是暫時欠安。再過幾天,我就會起來了。我約了第米特裡大公星期六和我共進午餐,而且告訴我的醫生,無論怎樣,到那時候,要把我治好。」

  我陪他坐了半小時,出來時告訴約瑟夫,如果他的病復發,就來告訴我。一個星期後,我去赴一個鄰居家裡的午宴,沒想到艾略特也在座。他穿著赴宴的衣服,臉色像個死人。

  「你不應當出來,艾略特,」我跟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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