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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我把德·勞裡亞娶瑪麗王后貴嬪的事告訴她,這是艾略特從母系方面追溯上去的。伊莎貝兒一面聽,一面心安理得地端詳著自己的長手指和修剪塗染過的指甲。

  「人總是什麼人的後代,」她說,接著輕盈一聲笑,頑皮的樣子把我看看,一點怨氣沒有了。「你這個鬼兒子,」她又說。

  一個女人,你只要告訴她真情實話,就很容易使她講理。

  「有時候,我並不怎樣真正恨你,」伊莎貝兒說。

  她走來靠著我,在長沙發上坐下,把胳臂和我的胳臂套起,探出身子來要吻我。我把面頰避開。

  「我可不要臉上沾上口紅,」我說。「你假如要吻我,就吻我的嘴,這是慈悲的上蒼指定的地方。」

  她吃吃笑了,用手把我的頭轉了對著她,嘴唇在我的嘴唇上印上一條細紅顏色。那滋味很好受。

  「現在你既然這樣表示了,也許可以告訴我你是什麼打算。」

  「要你出個主意。」

  「我很願意給你出,不過,敢說你一時接受不了。你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勉為其難。」

  她又火起來,抽開胳臂,站起身,一屁股坐在壁爐那一邊的一張沙發上。

  「我不願意眼看著拉裡把自己毀掉不管。我要不惜一切阻止拉裡娶那個賤貨。」

  「你不會成功的。要知道,他是被一種最強烈的最動人心弦的情感迷惑住了。」

  「你難道認為他真正愛上了她?」

  「不是。愛和這種情感比起來,是微不足道的。」

  「什麼?」

  「你讀過《新約全書》沒有?」

  「總算讀過吧。」

  「你記得基督是怎樣被聖靈引到曠野,禁食四十天的?當時,他感到饑餓,魔鬼就來找他,對他說:你若是上帝的兒子,可以命令這些石頭變成麵包。但是,基督拒絕了他的引誘。後來魔鬼就教基督站在殿頂上,對基督說:你若是上帝的兒子,就跳下去。因為天使受命照應你,會將你托著。但是,基督又拒絕了。後來魔鬼又把他帶上一座高山,指給他看世上的萬國,說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這一切都賜給你。但是基督說:滾開吧,撒旦。根據心地善良單純的馬太的記載,故事的結尾就是這樣。但是,故事並沒有完。魔鬼很狡猾,他又來找基督,對他說:如果你願意接受恥辱,鞭撻,戴上荊棘編的冠,讓人家把你釘死在十字架上,你將使人類得救,因為為了朋友犧牲自己的生命,是人所能表現的最偉大的愛。基督中計了。魔鬼笑得肚子都痛了,因為他知道壞人會借著為人類贖罪的名義來幹壞事。」

  伊莎貝兒忿然瞧著我。

  「你從哪兒聽來的這段話。」

  「哪兒也沒有。是我臨時謅出來的。」

  「我覺得這段故事很愚蠢,而且褻瀆神聖。」

  「我只想向你指出,自我犧牲是壓倒一切的情感,連淫欲和饑餓跟它比較起來都微不足道了。它使人對自己人格作出最高評價,驅使人走向毀滅。對象是什麼人,毫無關係;值得也可以,不值得也可以。沒有一種酒這樣令人陶醉,沒有一種愛這樣摧毀人,沒有一種罪惡使人這樣抵禦不了。當他犧牲自己時,人一瞬間變得比上帝更偉大了,因為上帝是無限和萬能的,他怎麼能犧牲自己?他頂多只能犧牲自己唯一的兒子。」

  「老天啊,你真嘮叨,」伊莎貝兒說。

  我不理會她。

  「當拉裡被這種情感牢牢掌握著時,你想跟他講通常的道理,或者勸他小心從事,會對他有影響嗎?你不知道他這多年來在追求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想。但是,這許多年的辛勤收穫,所有這些年積累的經驗,現在都敵不過他的欲望——啊,豈止是欲望,是一種急切的、如饑似渴的壓迫:去救一個他過去認識的清白女孩子而現在已成為蕩婦的人的靈魂。我認為你是對的,我認為他是在做一件沒有指望的事;以他那樣敏感,他將要像受天罰的人一樣吃足苦頭;他的畢生事業,不管那是什麼,將永遠完成不了。卑鄙的帕裡斯一箭射中阿喀琉斯〔注:希臘神話的勇士。〕的腳後跟,使他送了命。拉裡恰恰缺少這點狠毒,而這點狠毒便是聖徒為了取得正果,也是少不了的。」

  「我愛他,」伊莎貝兒說。「上帝知道,我一點不要求他什麼。我一點不指望他什麼。誰也不會像我愛他那樣毫無自私之心。這底下的日子他可著實不好過呢。」

  她開始哭起來。我覺得哭哭對她有好處,所以不加勸阻。我無意間腦子裡出現一個想法,藉此消磨時間。一個人在想著玩。我敢大膽斷言,魔鬼目睹基督教挑起的那些殘酷戰爭,教徒對教徒進行的那些迫害和刑罰,以及殘忍、虛偽、褊狹,一定對這本帳感到心滿意足。而且當他想起基督教給人類背上了一個原始罪惡的痛苦包袱,使美麗的滿天星斗昏暗下來,給世上那些供人們享受的賞心樂事投下一道邪惡的陰影,他准會咯咯笑起來,一面咕噥著:活該受這報應,這個鬼。

  不一會,伊莎貝兒從手提包裡取出一塊手帕和一面鏡子,看看自己,小心地指指眼角。

  「你他媽的很同情,是不是?」她忿然說。

  我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但不答話。她在臉上撲撲粉,塗上口紅。

  「你剛才說你猜想他這多年來在追求什麼東西。你這是什麼意思?」

  「告訴你,我只能猜測,而且有可能完全錯了。我覺得他是在尋求一種哲學,也可能是一種宗教,一種可以使他身心都獲得安寧的人生準則。」

  伊莎貝兒把我的話盤算了一下,歎口氣。

  「你認不認為奇怪,一個伊利諾伊州麻汾鎮的鄉下孩子會有這樣的想法?」

  「路得·伯班克出生在麻薩諸塞州的農場,會種出一種無核的橘子,亨利·福特出生在密執安州的一個農場,會發明一種小汽車,拉裡並不比他們更奇怪。」

  「可是,那些都是實用的東西。是在美國傳統之內的。」

  我笑了。

  「世界上還有什麼比學會生活得最好更實用的嗎?」

  伊莎貝兒作了一個無精打采的姿勢。

  「你要我怎麼辦?」

  「你不想完全失掉拉裡,是嗎?」

  她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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