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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裡維埃拉受到一九二九年市場大崩潰的打擊仍未恢復;雖然它遠不是過去那樣,艾略特照舊舉行宴會,並參加人家的宴會。他從不和猶太人過從,只有羅思柴爾德家族除外,但是,現在有些最盛大的宴會卻是這些上帝的選民舉行的,而只要是宴會,艾略特都捨不得不去參加。他在這些聚會裡東跑跑西站站,風度翩翩地和這個人握手,或者對那個人行吻手禮,但是,帶有一種無可奈何的超然派頭,就像一個被放逐的皇族看見自己和這批人混在一起感到有點不自在似的。可是,那些被放逐的皇族卻玩得非常快活;對他們說來,認識一個電影明星好像是他們一生中最大的願望。時下的這種風氣,把戲劇界人士看作是交際對象,艾略特也看不入眼;但是,有一個退休的女演員就在他的鄰近造了一所豪華的住宅,還經常招待賓客。部長、公爵、名門閨秀之流在她家裡一住就是幾個星期。艾略特也成了經常的客人。

  「當然,人色很不整齊,」他告訴我說,「不過,你不喜歡的人用不著理睬。她是美國人,我覺得應當幫她撐撐場面。她招待下榻的那些客人發現有人和他們有共同語言,一定會解除不少疑慮。」

  有時候,他顯然身體非常不好,使我不得不勸他參加社交活動何必這樣積極。

  「老兄,在我這樣的年紀,我是經不起掉隊的。我在上流社會混了快五十年了,難道我不懂得這裡的道理:只要你不經常在重要場合出現,你就會被人家忘記掉。」

  我弄不懂他是否意識到自己當時作了一次多麼可悲的自白。我不忍心再嘲笑艾略特了;他在我眼中成了一個極其可憐的人物。他活著就是為了社會交際;宴會和他是息息相關的;哪一家請客沒有他,等於給他一次侮辱;一個人溜單是羞恥的;而現在人已經老了,他對受冷落尤其怕得要死。

  夏天就這樣過掉。艾略特從裡維埃拉的這一頭到裡維埃拉的那一頭忙得團團轉,在戛納吃午飯,在蒙特卡洛吃晚飯,拿出全副本領來適應這一家的茶會或者那一家的雞尾酒會;而且不管自己多麼疲勞,總竭力做得和藹可親,談笑風生。他的內幕新聞來得特別多,敢說最近的一些醜事穢聞的細節,除掉直接有關係的人外,誰也不比他知道得更早。假如你說他這種人生無益于時,他會瞠眼望著你毫不掩飾他的駭異。他會覺得你簡直愚昧無知。

  四

  秋天到了。艾略特決定上巴黎住些時候,一半是看看伊莎貝兒、格雷和兩個孩子過得怎樣,一半是如他說的為了在首都acte de prèsence〔注:法文,「露一下臉」。〕。這以後,他預備上倫敦定制些新衣服,順帶看望看望幾個老友。我自己計劃直接去倫敦,但是,他邀我和他一同坐汽車上巴黎。這樣上路很舒服,所以我答應下來,同時覺得自己不妨在巴黎至少也待上幾天。一路上走得很從容,只要哪兒飯菜做得好,就停下來休息。艾略特的腰子有毛病,只飲維希礦泉水,但是,我喝的半瓶葡萄酒,他總堅持要替我挑選;他心地忠厚,儘管自己現在享受不了品酒的樂趣,看見我誇獎酒好,從心裡感到快活。他非常慷慨,我要花費許多唇舌才能說服他讓我付掉我那一部分的房飯錢。他談論過去認識的那些大人物,聽得人有些生厭,但是這趟旅行還是開心的。我們經過的大部分是鄉間,初秋的景色很喜人。在楓丹白露吃了午飯之後,一直到下午才到達巴黎。艾略特把我送到我那家中等的老式旅館,便繞過街角去裡茨飯店。

  我們預先通知伊莎貝兒說我們要來,所以,看見她在旅館裡留交給我的便條,並不感到突然,可是,便條的內容卻使我吃了一驚。

  你一到就來。出了大事情了。別把艾略特舅舅帶來。看在上帝的份上,

  請你立刻就來。

  我和別人一樣急於想知道究竟,但是,我得洗個臉,換上一件乾淨襯衫;然後,叫了一輛汽車,開到聖紀堯姆街的公寓。傭人把我領進客廳。伊莎貝兒立刻站了起來。

  「你這半天上哪兒去了?我等了你好幾個鐘點。」

  時間是五點鐘,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管家已經把吃茶的東西送進來。伊莎貝兒雙手緊勒,看著管家擺茶具簡直不耐煩。我想像不出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剛到。我們在楓丹白露吃午飯,把時間拖得太長了。」

  「老天啊,他擺得多慢。人都要急瘋了!」伊莎貝兒說。

  管家把託盤連同茶壺放在桌上,把糖缸和茶杯放在桌上,然後以一種的確惱人的安詳在桌子四周擺上一盆盆的麵包、牛油、蛋糕、甜餅。他出去時,隨手把門帶上。

  「拉裡要跟索菲·麥唐納結婚。」

  「她是誰?」

  「別這樣蠢,」伊莎貝兒叫出來,眼睛裡閃出怒火。「就是在你帶我們去的那家下流咖啡館裡我們碰到的那個喝醉酒的婊子。天知道你為什麼把我們帶到那種地方去。格雷倒盡了胃口。」

  「哦,你是指你們的那個芝加哥朋友嗎?」我說,不理會她的不公正責備。「你怎麼知道的?」

  「我為什麼要知道?昨天下午他親自來告訴我的。從那時候起,我一直惱火到現在。」

  「你何妨坐下來,給我倒杯茶,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你自己倒。」

  她坐在吃茶桌子對面,一股不耐煩的樣子看著我給自己倒茶。我在靠近壁爐的一張小小的長沙發上舒舒服服坐下。

  「我們和他最近不大見面,我是說,自從我們從迪納爾回來之後;他去迪納爾待了幾天,但是,不肯跟我們住在一起,住在一家旅館裡。他常到海邊來,跟兩個孩子玩。孩子們喜歡得他要命。我們去聖布裡亞克打高爾夫。格雷有一天問他後來見到過索菲沒有。

  「『見到,見過好幾次,』他說。

  「『為什麼,』我問。

  「『她是老朋友嘛』,他說。

  「『我要是你的話,絕不在她身上浪費時間』,我說。

  「他聽了微笑一下。你懂得他笑的那種派頭,好像認為你的話很好笑,然而,事實上,一點也不好笑。

  「『可是,你不是我』,他說。

  「我聳聳肩膀,談到別的上面去了。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再盤算過。當他上這兒來,告訴我他們要結婚時,你可以想像得出我的震動多大。

  「『你不可以,拉裡,』我說。『你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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