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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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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放她出來之後,她開始喝酒,喝醉之後,誰找上她,她就跟誰睡覺。她的夫家人吃她不消。他們都是些善良的安分的人,對這種醜事非常憤恨。開頭我們全都想幫助她,但是沒辦法;如果你請她吃晚飯,她來的時候就已經喝醉了,而且很可能客人還沒有散,她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後來她和一班壞蛋混起來,我們只好不睬她。有一次,她因喝醉酒開汽車被捕。和她在一起的是她在地下酒店結識的一個達果〔注:美國人用以指意大利人、西班牙人或葡萄牙人的貶語。〕,一查原來是個官方要緝拿的人。」 「可是,她有錢嗎?」我問。 「有鮑勃的人壽保險;那輛把他們撞倒的汽車的主人是保了險的,她從他們那裡也拿到一點錢。不過,這點錢維持不了多久。她花錢就像喝醉酒的水手,兩年之內就赤腳了。她的祖母不肯讓她回麻汾。後來,她的夫家人說,如果她肯出國,並且住在外國不回來,就給她生活津貼。我想,她現在就是靠的這筆錢過活。」 「事情又還原了,」我說。「從前有一個時候,敗家子是從英國送到美洲去的;現在的敗家子顯然是從美國送到歐洲來了。」 「我真替索菲可惜,」格雷說。 「是嗎?」伊莎貝兒冷靜地說。「我不。當然這是一個打擊,當時我比任何人都更加同情她。我們一直彼此都很熟悉。但是,一個正常的人碰到這種事情總要恢復過來的。她所以垮掉是因為她本來就有劣根性;天生就是個不健全的人;連她對鮑勃的愛情都嫌過分。她如果性情堅強的話,總應該有辦法過下去。」 「如果罎罎罐罐全都……你是不是太狠心了,伊莎貝兒?」我咕嚕說。 「我不認為如此。這是常識,我認為不須要對索菲感情用事。天曉得,誰也不比我更愛格雷和兩個孩子的了;如果他們在一次車禍中送了命,我會變得神志失常,但是,遲早將會振作起來。格雷,你是不是贊成我這樣做,還是贊成我每晚喝得酩酊大醉,並且和巴黎的隨便一個流氓睡覺?」 格雷的回答很妙,也可以說是我聽見格雷的講話最有風趣的一次。 「當然我贊成你穿一件庫林諾時裝店新制的衣服跳進我的火葬堆裡,不過,既然現在不行殉葬,我想最好的代替辦法是打橋牌。而且你要緊記住,除非你有把握一出手就拿三迭半到四迭牌,不要上來就叫無王牌。」 我不想向伊莎貝兒指出,她對自己丈夫和孩子們的愛雖則出於真心,但一點談不上熱烈;這不是時候。可能她已經看出我腦子裡在想的什麼,所以帶有挑戰的味道問我道: 「你怎麼說?」 「我和格雷一樣,很替這女孩子惋惜。」 「她不是女孩子,她已經三十歲了。」 「我想她的丈夫和孩子喪命時,世界對她說來已經完結了。生命待她太殘酷了,所以她也不管自己變得怎樣,一頭鑽進酗酒和淫亂的墮落泥坑,作為對生命的報復。她本來住在天堂,現在天堂失去了,她住不慣平凡人的平凡世界,因此,絕望之餘,一頭鑽進地獄。我可以想像得出,既然她不再能喝到天神的瓊漿玉液,那還不如飲小便的好。」 「這是你們在小說裡寫的一套。它是胡扯,你也知道是胡扯。索菲滾進泥潭裡是因為她喜歡。別的女人也有死掉丈夫和孩子的。她變壞並不是這個原因。壞不是由好變過來的。壞本來就已經有了。等到那次車禍衝破她的防線,她就露出本來面目來。別把你的憐惜浪費在她的身上;她現在變成這樣,說明她一直就是這樣。」 拉裡自始至終沒有開口。他像在沉思,我們講些什麼恐怕他聽都沒有聽見。伊莎貝兒講完話後,暫時有一段沉寂。後來他開始講話了,但是,聲音很古怪、很單調,不像朝著我們,而像自言自語;眼睛像在望著模糊的已往歲月。 「我記得她十四歲時,把長頭髮從前額梳到後面,在後面打一個黑蝴蝶結,一張長了雀斑的嚴肅的臉。是一個謙虛的、高尚的、充滿理想的孩子;碰到什麼書都看,我們時常在一起談書。」 「在什麼時候?」伊莎貝兒問,眉頭微微有點皺。 「哦,在你和你母親出去交際的時候。我常上她祖父家裡去,我們會坐在他們家那棵大榆樹下面,相互讀書。她喜歡詩歌,自己也寫了不少詩歌。」 「很多女孩子在這樣年紀都寫詩。相當蹩腳的東西。」 「當然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而且敢說我自己就不懂得什麼好壞。」 「你自己頂多也不過十六歲。」 「當然是模仿的。有不少地方學的羅勃特·弗羅斯特〔注:一八七五~一九六三,美國詩人。〕。不過我的感覺是,年紀這樣輕的女孩子能寫成這樣,是了不起的。她的耳朵很靈敏,而且有節奏感;對鄉野間的聲音和氣味有感情,諸如空氣中早春的溫柔氣息和乾旱土地上雨後發出的清香。」 「我從來不知道她寫詩,」伊莎貝兒說。 「她保守秘密,怕你們大家笑她。她很害臊。」 「她現在可不害臊。」 「戰後我回來時,她幾乎已經是成人了:讀了許多關於工人階級情況的書,而且是在芝加哥親自看到了那些情況。她迷上了卡爾·桑德堡〔注:一八七八~一九六七,美國詩人。〕,拼命寫自由詩,描寫窮人的困苦生活和工人階級的受剝削情況。我要說那些詩寫得平淡,但是誠實,而且帶有同情和高尚感情。當時,她想要做一個社會工作者。她的犧牲精神很使人感動。我覺得,她的能力很強。她並不傻,也不感情衝動,但是,給人一種幽閉貞靜和靈魂高潔的印象。那年夏天,我們時常碰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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