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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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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可愛的婆家人把我趕出芝加哥。說我敗壞了他家——名聲。」她咯咯地獰笑起來。「我現在靠國內的匯款生活。」 香檳來了,斟好了。她一隻顫抖的手把杯子舉到嘴邊。 「神氣十足的小人物見鬼去,」她說。她把酒喝光,看看拉裡。「你自己好像沒有什麼說的,拉裡。」 拉裡臉上毫無表情地望著她。自從她來了以後,他的眼睛就一直沒有離開她,現在很和氣地對她一笑。 「我講話本來不多,」他說。 音樂又奏起來。一個人走到我們面前;他個子相當高,而且長得結實;大鷹鉤鼻子,刷亮的黑頭發,大嘴和多肉的嘴唇。那樣子就像個成了反面角色的薩馮納羅拉〔注:十五世紀,意大利黑袍僧侶,擁護法國查理八世,被教皇以宣傳異端罪處火刑。〕。像這裡的多數男人一樣,他不戴領子,小腰身的上褂扣得很緊,顯出一點腰來。 「來,索菲。我們去跳舞。」 「走開。我沒有空。你難道沒有看見我有朋友嗎?」 「J』m en fous de tes amis〔注:法文,「我才不管你那些朋友」。〕。滾你媽的朋友。來跳舞。」 他抓著她的胳臂,但是,她掙脫他。 「Fous moi la piax,espèce de con〔注:法文,「別纏我,混蛋!」。〕,」她突然怒氣衝衝叫出來。 「Merde〔注:法,「壞東西!」。〕.」 「Mange〔注:法文,「你才壞!」。〕.」 格雷不懂得他們講些什麼,可是,我看出伊莎貝兒完全理解,因為她具有多數正經女子有的那種對猥褻的奇異知識,所以她臉板下來,皺著眉頭表示厭惡。那人舉起胳臂,張開手——一隻長滿老繭的工人的手——正預備打她耳光,這時格雷從椅子上半抬起身子。 「Allaiz vous ong〔注:應是Allez vous ong,即「滾開」。〕,」他用自己的惡劣聲調喊。 那人停下來,惡狠狠看了格雷一眼。 「當心,可可,」索菲說,獰笑一下。「他會把你打個半死。」 那人把格雷的高大身材、體重和力氣打量一下,悻悻地聳聳肩膀,向我們罵了一句髒話,溜走了。索菲醉意十足地吃吃笑了。在座其餘的人都不作聲。我重新給她把杯子斟滿。 「你住在巴黎嗎,拉裡?」索菲把酒喝光之後問他。 「暫時。」 跟一個喝醉酒的人談話總是很吃力的,而且不用說,清醒的人都處在不利地位。我們繼續談了幾分鐘話,談得既乏味,又尷尬。後來索菲把椅子往後一推。 「我再不回到我的男朋友那兒去,他就要氣瘋了。他是個生悶氣的渾蛋,可是老天啊,是個好樣的。」她搖搖晃晃站起來。「再會,朋友們。來玩嘛。我每天晚上都在這兒。」 她擠到那些跳舞的人中間,在人群中消失了。我看見伊莎貝兒的高貴容貌上那種冷冰冰的鄙夷表情,幾乎要笑出來。我們誰也不講話。 「這是個下流地方,」伊莎貝兒突然說。「我們走吧。」 我付掉我們叫的酒和索菲的香檳酒帳,大家一同離開。大部分人都在舞池裡,我們看也不看就出去了。時間已過兩點,我覺得應當睡覺了,但是,格雷說他肚子餓,所以,我建議上蒙馬特爾的格拉夫飯店去吃點東西。車子開出去時我們全都不說話。我坐在格雷旁邊指揮他開到那個裝潢得很低氣的餐館。陽臺上還坐了一些人。我們走到裡面,叫了火腿蛋和啤酒。伊莎貝兒至少表面上重又鎮定了下來;她恭維我認識巴黎的這些比較下流的場所,也許帶有一點調侃味兒。 「是你要去的,」我說。 「我玩得十分開心。今天晚上痛快極了。」 「見鬼,」格雷說。「叫人要嘔出來。還有索菲。」 伊莎貝兒無動於衷地聳一下肩膀。 「你還記得她嗎?」她問我。「你第一次到我們家來吃晚飯時,她就坐在你旁邊。當時她的頭髮還不是紅得這樣不象話。它原來的顏色是暗赭色。」 我把往事回憶一下;想起了一個年紀很輕的女孩子,藍得幾乎像綠色的眼睛,頭微微斜向一邊,很逗人;不能算美,但是活潑坦率,雜有靦腆和俏皮,使我覺得很有趣。 「當然我記得。我喜歡她的名字。我有個姑母就叫索菲。」 「她嫁了一個叫鮑勃·麥唐納的男孩子。」 「人不錯,」格雷說。 「他是我碰見的最漂亮的男孩子之一。我永遠不懂得他看中索菲的什麼地方。她是緊接著我之後結婚的。她的父母離婚了;母親改嫁了一個在中國的美孚石油公司的人。她跟著父親住在麻汾,那時我們時常看見她,但是,她結婚之後就和我們這群人有點疏遠下來。鮑勃·麥唐納是個律師,但是掙的錢不多,住在城北一所沒有電梯的公寓裡。但是,這不是原因。他們不願意看見任何人。我從來沒有看見有兩個人相愛得這樣狂熱的。便在他們結婚已經有兩三年而且生了一個孩子之後,兩個人上電影院時,還是像情人一樣;他摟著她的腰,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們在芝加哥被人當作笑話說。」 拉裡聽著伊莎貝兒講,不贊一辭。臉上有一種莫測高深的神情。 「後來怎樣呢?」我問。 「有天晚上,他們開著自己的小敞篷汽車回芝加哥,把孩子帶在身邊。他們總是把孩子帶著,因為家裡沒有幫手,索菲什麼事都親自動手,而且他們對孩子異常鍾愛。一夥醉鬼開著一部大輪車以每小時八十英里的速度和他們迎頭撞上。鮑勃和孩子當場撞死,可是,索菲只受到腦震盪,另外斷了一兩根肋骨。他們儘量瞞著,不讓她知道鮑勃和孩子已經死了,但是,最後只好告訴她。他們說那情形真使人受不了,她就像瘋了一樣;叫得房子都要塌下來。他們得日夜看守著她,有一次,幾乎被她從窗子裡跳出去。當然我們凡是能夠做的都做了,可是,她好像恨我們。她從醫院出來之後,他們把她送進療養院,在那邊住了好幾個月。」 「可憐的人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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