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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後來我們又去了拉白路。那是一條寒傖狹窄的巷子;你才走進巷子,就給你一種下流淫穢的印象。我們走進一家咖啡館。彈鋼琴的是那種通常的蒼白而浪蕩的年輕人,另一個刮著小提琴的則是一個又老又疲倦的老頭子,還有第三個人吹著不協調的薩克斯管。這地方擠滿了人,看上去好像一張空檯子都沒有,但是老闆看出我們是肯花錢的主顧,毫不客氣地把一對男女趕到另外一張已經坐了人的桌子去,請我們坐下。那兩個被打發掉的客人不甘心,講了一些涉及我們的很不中聽的話。不少的人都在跳舞;帽上系紅絨球的水手;男人多數戴著便帽,或者用手帕圍著脖子:成年的婦女和年輕的女孩子,眼睛全畫起來,光著頭,穿著短裙和顏色罩衫。男人和眼睛化了裝的矮胖男孩子跳;瘦削,面目兇惡的女子和染了頭髮的胖女人跳;男人和女人跳。一股煙氣雜酒氣的臭味和汗酸味。音樂沒完沒了地奏著,這一群氣味難聞的亂七八糟的人不停地在屋子裡轉,臉上閃耀著汗水,一本正經的勁頭裡帶有一種可怕的樣子。有幾個大個兒的樣子很粗暴,但多數人都矮小而且營養不良。我打量那三個奏樂的人。他們不妨說是機器人,因為演奏完全是機械式的;我心裡盤算,有沒有可能在過去某一個時候,當他們剛剛開始時,曾經想到自己說不定是人們會跑老遠的路來聽並向之喝采的音樂家呢。便是把小提琴拉得很壞,你也得請人教,也得練習啊:難道這個提琴手費了那麼大的事,就是為了在這個臭氣熏人的狗窩里拉狐步舞曲子,拉到天快亮嗎?音樂停止了,鋼琴家掏出一塊髒手絹揩揩臉。跳舞的人或者懶洋洋地,或者歪著身體,或者扭扭捏捏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忽然間,我們聽到一個美國口音。

  「我的老天啊!」

  一個女人從屋子對面的一張檯子站起來。和她在一起的男子打算攔住她,但是,她把他推在一邊,自己搖搖晃晃從對面走過來。她已經很醉了,走到我們檯子邊,站在我們面前,身體帶點搖晃,傻裡傻氣地咧開嘴笑。她好像覺得我們這些人的樣子怪有意思的。我望一下我的同伴。伊莎貝兒木然望著她,格雷皺著眉頭,一臉慍怒,拉裡盯著她看,像是相信不了自己的眼睛。

  「哈囉,」她說。

  「索菲,」伊莎貝兒說。

  「你還他媽的當作是哪一個?」她咯咯笑了。她一把抓著身邊走過的侍役,「芬山,拿張椅子來。」

  「你自己拿,」他說,掙開她的手。

  「Salaud,〔注:法文,「畜生」。〕」她罵,向他吐了一口唾沫。

  「T』en fais pas,Sophie〔注:法文,「別介意,索菲」。〕.」一個大胖傢伙說;他的大腦袋上長了一頭油光光的頭髮,只穿件襯衫,就坐在我們鄰座。「這兒有椅子。」

  「想不到這樣子碰見你們大夥兒,」她說,仍舊有點晃。「哈囉,拉裡。哈囉,格雷。」她在那個男子搬在她身後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大家來杯酒,Patron〔注:法文,「老闆」。〕,」她叫。

  我早已注意到老闆的眼睛在盯著我們,這時走了過來。

  「你認識這些人嗎,索菲?」他問,用熟悉的第二人稱單數稱呼她。

  「Ta gueule〔注:法文,「住嘴」。〕,」她醉醺醺地大笑。「他們是我小時候的朋友。我要請他們喝一瓶香檳。你可不要給我們什麼urine de cheval〔注:法文,「馬尿」。〕吃。拿點人咽得下去不會嘔出來的。」

  「你吃醉了,我可憐的索菲,」他說。

  「滾你的。」

  他走了,很高興能賣掉一瓶香檳酒——我們為了安全起見,只喝白蘭地摻蘇打水——這時索菲木木然看了我一會兒。

  「你這位朋友貴姓,伊莎貝兒?」

  伊莎貝兒把我的姓名告訴她。

  「哦?我記得的,你有一次到過芝加哥。派頭很神氣的,是不是?」

  「也許,」我笑說。

  我一點想不起她來;這並不奇怪,因為我已經有十年多沒有去過芝加哥,而且當時和以後都接觸過不少的人。

  她相當高,站起來時看去更高,因為人很瘦。她穿了一件鮮綠的綢罩衫,但是,弄縐了而且有汙跡,下面著一條黑短裙。染成棕紅色的頭髮剪得很短,馬馬虎虎卷了一下,而且弄得亂七八糟。妖裡妖氣的打扮;兩頰的胭脂搽到眼睛,上眼皮和下眼皮塗成深藍色;眉毛和睫毛都搭上很濃的黑油;嘴唇用口紅染成鮮紅;兩隻手的指甲也都染紅,但是手很髒。她的樣子比屋子裡別的任何女人都更下流。我懷疑她不但吃醉了而且吸了毒。不過,也不能否認她具有一種邪惡的吸引力;她的頭以一種傲慢的姿態稍稍向後仰起,臉上的打扮把她眼珠的綠色襯得更加刺目。儘管醉得顛三倒四的,她卻有一種厚顏無恥的派頭,使我能夠想像得出是所有下流男人都喜歡的。她向我們鄙薄地一笑。

  「敢說你們並不怎麼高興看見我,」她說。

  「我聽說你在巴黎,」伊莎貝兒懶洋洋地說,臉上帶著冷淡的微笑。

  「你何妨打電話給我。電話簿上有我的名字。」

  「我們來了不久。」

  格雷來解圍了。

  「你在巴黎玩得開心嗎,索菲?」

  「開心。你生意失敗了,格雷,是不是?」

  格雷的臉本來就紅,這一下漲得更紅了。

  「是的。」

  「真倒黴。我想眼下芝加哥的日子大約很不好過。幸虧我及早就離開了。天哪,那個狗娘養的怎麼不拿點酒來我們喝?」

  「他就來了,」我說;一個侍役盤子裡托了幾隻杯子和一瓶酒,正穿過檯子中間走來。

  我的話使她注意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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