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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五章】

  一

  我在巴黎拖拖拉拉地寫作。春天真是好過,愛麗舍田園大街上那些栗子樹開花了,許多街道的光線非常悅目。空氣中有一種快樂,一種輕飄飄的短暫快樂,使人心蕩神怡而不涉邪想,使人的步履更加輕捷,頭腦更加清醒。我和自己五花八門的朋友一起玩得很開心,心裡充滿往日親切的回憶,至少精神上恢復了一點青春的活力。這種片刻的歡愉我說不定永遠不會再充分享受到;我倘若讓寫作來干擾我,那我就是傻瓜,我跟自己說。

  伊莎貝兒、格雷、拉裡和我常常一同去遊覽近郊的名勝:尚蒂伊和凡爾賽,聖日耳曼和楓丹白露。我們不管去哪兒,午飯都吃得很好,很多。格雷由於他的大塊頭身體需要,胃口最大,而且酒喝得往往有點過頭。他的健康肯定有了好轉,是否由於拉裡的治療,還僅僅是日子久了的緣故,我也說不上。總之,他的頭痛病已經不發了。我來巴黎和他初見面時,他眼睛裡那種惘然若失的神情,使人看了很難受的,現在也消失了。他談話不多,只是偶然談些冗長的故事,但是,伊莎貝兒和我胡說八道時,他會哈哈大笑。他玩得很開心;儘管人並不風趣,但是脾氣好而且容易滿足,人不由得不喜歡他。這種人,你是不願意和他度過一個寂寞的夜晚的,而且說不定會高興地期望和他過六個月。

  他對伊莎貝兒的愛,看了真使人喜歡;他崇拜她的美,而且認為她是世界上最有才華、最動人的女子;他對拉裡的忠誠,像狗對主人一樣的忠誠,也使人感動。拉裡也玩得很開心;他似乎把這段時間看作是一種休假,使他暫時把腦子裡的打算——且不問是什麼打算——放一放,安心安意地盡情享受。他也不大講話,但是沒有關係,有他在一起,就和談話差不多;人很隨便,而且總是那樣興致勃勃,使你覺得這樣已經很夠了,不需要再對他有所要求;而且我滿知道我們度過的這些日子所以能這樣快活,全是由於有他和我們在一起。雖則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動人的或者風趣的話,少他一個就會感到無聊。

  有一次,在我們作了這類短程遊覽的歸途中,我目睹了一幕使我相當駭異的情景。我們玩了夏爾特爾〔注:巴黎西南的城市。〕之後,正回到巴黎來。格雷開車子,拉裡坐在他旁邊;伊莎貝兒和我坐在後面。一整天玩下來,全都覺得疲倦。拉裡一隻胳臂伸出來搭在前座椅背上。這個姿勢使他的袖口拉了上去,露出瘦長而有力的手腕和微微長了一層茸毛的棕色皮膚的小臂。陽光把那些茸毛照成黃金色。伊莎貝兒一點聲息沒有,使我察覺到這裡有異,便瞄她一眼。她一動不動,使人簡直當作她受了催眠似的。她呼吸急促;眼睛直瞪著那長了金黃茸毛的堅韌手腕和那只瘦削、修長而有力的手望,當時她臉上的那種如饑似渴的淫蕩,我在任何人臉上都沒有見到過。那是一個肉欲的假面具。我絕沒有想到她的美麗容貌會表現出這樣放縱的騷態來。它是獸欲,而不是人性。臉上的美全剝掉了;神情變得醜陋和駭人。它可怕地使人想起一隻春情發動的母狗,我感到有點厭惡。她並不感到我在旁邊;她感到的只是那只隨隨便便搭在椅背上、使她欲火中燒的手。後來就像是一陣痙攣掠過她的臉,她打了個寒噤,閉上眼睛往車角上一靠。

  「給我一支煙,」她說,聲音是那樣嘶啞,我簡直聽不出是她。

  我掏出煙盒,給她點上一支。她死命抽著。在汽車餘下的路程中,她始終望著窗外,一句話也不說。

  格雷開到家時,請拉裡把我載回旅館,然後把車子開進車間。拉裡坐上司機的座位,我坐在他身邊。穿過人行道時,伊莎貝兒挽著格雷的胳臂,緊貼著他,向格雷做了個臉色;我雖然沒有看見臉色,但可以猜出那意味著什麼。我想格雷今天晚上將會發現自己妻子特別狂熱,但是,他將永遠不懂得是什麼良心責備促使她這樣熱烈的。

  六月快完了,我得回裡維埃拉去。艾略特的某些去美國的朋友把他們在迪納爾〔注:布列塔尼半島的一個海濱浴場。〕的鄉下別墅借給馬圖林夫婦住,他預備等孩子學校放假立刻動身。拉裡留在巴黎工作,但是,自己買了一輛舊西鐵隆,答應在八月裡上他們那兒去住幾天。在我離開巴黎的前夕,我請他們三個人和我一同吃晚飯。

  就在這天晚上,我們碰見了索菲·麥唐納。

  二

  伊莎貝兒有意觀光一下那些冶遊場所;由於我對這些地方比較熟悉,就要求我做他們的嚮導。我不大願意,因為在巴黎的這類地方,那些人對美國來的遊客很不喜歡,而且毫不掩飾,所以往往弄得人不開心。但是,伊莎貝兒非去不可。我預先打她招呼,說這會使人很掃興,請她千萬穿得樸素一點。我們很遲才吃晚飯,先去仙女遊樂廳看了一小時戲,然後出發。我先帶他們到聖母院附近的一處地下室,是歹徒和他們的那些家屬常去的地方。由於老闆和我相識,他找一張長桌子給我們讓出幾個空位子;長桌子那兒還坐著幾個很不象樣的人,可是,我叫了酒請大家喝,並且互祝健康。室內又熱又髒又煙霧迷漫。後來我帶他們去斯芬克斯舞廳;這裡的女人穿著漂亮而俗氣的晚服,裡面什麼都不穿,奶子等等全看得見,面對面坐在兩張長凳子上;樂隊奏樂時,就一對對無精打采地跳起來,一面眼睛搜索著舞廳周圍靠大理石面桌子坐著的男人。我們叫了一瓶沒有冰過的香檳酒。有些女人經過我們面前時,把伊莎貝兒狠狠看了一眼,我不知道她可懂得這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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