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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他帶她上馬克西姆飯店,使她覺得他為人還不算小氣。那天她衣服穿得很文靜,再把周圍的那些女人看看,覺得自己很充得過一個上流已婚女子。他叫了一瓶香檳,這一點她也認為是對她的尊重。到了喝咖啡時,他把建議提了出來。她覺得條件很不錯。他告訴她,自己經常每隔兩個星期都要上巴黎來開一次董事會;晚上總是一個人吃晚飯,如果想找女人的話,就上妓院去;這種生活很膩味。以他這樣的地位,結了婚,而且有了兩個孩子,這樣的生活安排實在不能令人滿意。那個他們共同認識的朋友把蘇姍的身世全部告訴了他,他認為她是個很懂得分寸的女人。他自己已近中年,不想和那些朝三暮四的女孩子牽牽搭搭。他多少又是一個收藏現代繪畫的人,而她在這方面的關係使他感到有種同好。接著他就提出具體安排,他準備給她租下一所公寓,全部裝修好,包括家具在內,另外每月給她兩千法郎。交換條件是,每兩個星期能夠有一個晚上和她在一起。蘇姍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過這麼多錢供她零花過;她很快就計算出有了這筆錢,不但吃的穿的可以和她現在的地位相稱,還可以供應自己的女兒,並且積攢一點下來以備不虞。可是她遲疑了一下,原因是她一直自命「在繪畫界」裡轉,現在要做一個生意人的情婦,敢說感到有點降低身分。

  「C'est à prendre ou à laisser,」他說。「你可以接受或者不接受。」

  她並不討厭他,而且他鈕孔裡掛的玫瑰形勳章,說明他還是個頭面人物。她笑了。

  「Je prends,」她說。「我接受。」

  八

  蘇姍雖說一直住在蒙馬特爾區,可是,她認為有必要和過去的生活割斷,因此,在蒙帕納司大街附近的一幢大房子裡租下一所公寓。公寓只有兩間房間,一間小廚房,一間浴室;是在六層樓,但是有電梯。對蘇姍說來,有浴室和電梯,儘管電梯只容得了兩個人,開得像蝸牛爬,下樓還得步行,這一切不但代表舒適,而且有氣派。

  在他們結合的頭幾個月裡,亞希爾·戈萬先生——這就是他的名字——每隔兩個星期來到巴黎時,總是住在旅館裡;晚上和蘇姍做完好事以後,仍舊回到旅館裡一個人睡覺,第二天到時候起來,搭火車回去做他的生意,和享受安靜的家庭樂趣。後來是蘇姍向他指出,這種旅館錢花得毫無道理;為什麼不可以在公寓裡住到早上,既省錢,人也舒服得多。戈萬先生當然覺得這話很有道理。他對蘇姍這樣體貼自己的生活感到高興——老實說,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跑到街上,找一輛出租車,並不是什麼愉快的事——而且很贊成她不願意看見他為自己浪費錢財。一個女人不但自己省錢,還要為自己的情人省錢,確是個好女人。

  亞希爾先生過得十分滿意。他們一般都是上蒙帕納司大街一家比較考究的飯店吃晚飯,但是,有時候,蘇姍也在公寓裡給他燒一頓晚飯吃。那些菜燒得滋味很好,吃得亞希爾先生很喜歡。天氣暖和的一些傍晚,他往往只穿一件襯衫吃晚飯,對這種放浪不羈的生活方式覺得很有味道。他總歡喜買畫,可是,蘇姍看不上的畫絕不讓他買;不久,他對她的眼光也服貼了。她絕不跟掮客們打交道,總是把他帶到畫家的畫室去買,所以花的錢只抵在外面買畫的一半。亞希爾先生知道她在積錢;後來蘇姍告訴他,自己逐年在本村裡買了一點地時,亞希爾先生心裡感到一陣得意。他懂得在法國人的血液裡,每一個人都想要佔有土地,所以蘇姍也有田地使他對她就更加器重了。

  就蘇姍這方面來說,她也很滿意。她既不忠於他,也不不忠於他;那就是說,她很注意不同另一個人發生永久關係,可是,如果她碰上一個她中意的人,也並不拒絕同這個人睡覺。但是,絕不讓他在公寓裡過夜,這一點她始終堅守不渝;認為這是她對那位有錢有地位的亞希爾先生應盡的責任,她眼前的這種安定和受人尊敬的生活還不是全虧的他。

  我是在蘇姍和一位畫家同居時認識她的。這位畫家剛巧是我的一個相識;蘇姍在畫室裡讓他畫時,我時常坐在旁邊看。後來偶爾也碰見她,不過不大經常;真正和她關係密切起來,是在她搬到蒙帕納司之後。當時好像是亞希爾先生——蘇姍在背後和當面都是這樣稱呼他——讀了一兩本我的小說的法譯本,於是,在某天晚上,請我在一家飯館裡和他們一起吃飯。他個子很小,比蘇姍矮半個頭,鐵灰色頭髮,修得整齊的灰色上須。人偏胖一點,而且是個大肚皮,但是並不過分,只襯出他的有錢派頭;走起路來像個矮胖子那樣神氣十足,顯然對自己甚感得意。一頓晚飯請得很講究;人也有禮貌。他告訴我,他很高興蘇姍有我這樣一個朋友;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是comme il faut〔注:法文,「有教養的」。〕,而且很高興我看重蘇姍。他的事業,唉,總是把他捆在裡爾,使得蘇姍往往非常寂寞;想到她能有機會接近一個有教養的人,他感到安慰。他是個生意人,但是,對藝術家一直欽佩。

  「Ah,mon cher monsieur〔注:法文,「啊,我親愛的先生」。〕,藝術和文學一直是法蘭西的一對掌上明珠。當然,還有它的軍事技術。我作為一個毛織品廠商,毫不遲疑地要說,我是把畫家、作家和軍事家、政治家放在同等地位的。」

  再沒有比他這番話講得更中聽了。

  蘇姍絕不肯雇一個女傭料理家務,一半是為了省錢,一半是因為(她自己知道得最清楚)她不喜歡有人插進她叫做的個人事務中來。那間小公寓被她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而且是按照當時最時新的式樣陳設的;所有的內衣都由自己親手來縫。可是,雖說如此,由於她現在不再充當模特兒了,日子過得有點百無聊賴,可她是個勤勞的女人,不久,她就想起既然過去讓那麼多的畫家畫她,為什麼不可以自己也畫一點;於是,她買了畫布、畫筆和油彩等等,就動起手來。有時候,我約她出去吃晚飯,去得早一點時,就會看見她穿著罩衫在忙著作畫。正如胎兒在子宮裡大體上重演物種進化的過程一樣,蘇姍也重演了她過去所有情人的風格。她畫風景就像那個風景畫家,畫抽象畫就像那個立體派畫家,還借助一張風景明信片畫了一隻停泊的帆船,和那個斯堪地納維亞人畫的一樣。她不會素描,可是,色彩感還不錯,所以即使畫得並不怎樣好,自己卻畫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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