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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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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問她。「你不喜歡他嗎?」 「我喜歡他,他是個很好的男孩子。我覺得他沒有進步。他在重複自己。」 她毫無困難地又找到一個繼承者。她始終忠於畫家們。 「我總是和繪畫打交道,」她說。「我和一個雕塑家待了六個月,可是,不懂得為什麼,我始終不能欣賞。」 她引以為慰的是她和那些情人分開時從沒有發生不快過。她不但是個很好的模特兒,也是很好的主婦。她喜歡在自己暫時棲身的畫室裡工作,把畫室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並且引以為榮。她的菜燒得很好,能夠花很少一點錢燒出很可口的菜來。男人的襪子破了,給他補好;襯衫的鈕扣掉了,給他釘上。 「我永遠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因為是個畫家,就不能穿得整整齊齊的。」 她只失敗過一次。這次是同一個年輕的英國人;人比她以前認識的畫家都有錢,還有一輛汽車。 「可是,沒有多久就吹了,」她說。「他時常吃醉酒,吃醉酒之後真夠煩人。如果他是個不壞的畫家,我也就不在乎了,可是,親愛的,他畫得簡直不堪入目。我告訴他我要離開他之後,他哭了起來,說他愛我。 「『我可憐的朋友,』我跟他說。『你愛我不愛我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沒有才氣。你最好回到本國去開個雜貨店。這是你的本份。』」 「他聽了你這番話之後怎麼說的?」我問。 「他火高三丈,叫我滾出去。可是你知道,我跟他講的全是忠告;真希望他能夠採納。他人並不壞,就是畫得太壞了。」 世情洞達和心地忠厚對於一個風塵中人說來,常會使她的人生歷程比較順利,但是蘇姍選的職業也和別的職業一樣有它的成功和失敗。例如當初那個斯堪地納維亞人。蘇姍很孟浪,竟然愛上了他。 她告訴我說,「親愛的,他是個神。個子非常高,就像艾斐爾鐵塔一樣,寬肩膀,闊胸脯,腰只有那一點細,只消兩隻手幾乎就可以圍過來,肚子是平的,平得和我的手掌一樣,肌肉結實得像個職業運動員;頭髮是金黃色的鬈髮,皮膚像蜂蜜一樣細膩。畫得也不壞。我喜歡他的筆觸,有力而且潑辣,色彩用得濃厚鮮明。」 她拿定主意要和他生個小孩。他反對,可是,蘇姍說由她負責來養。 「孩子生下來時,他相當喜歡。哦,真是個可愛的娃娃,粉紅膚色,淡顏色頭髮,跟父親一樣長了一雙藍眼睛。是個女孩子。」 蘇姍和他同居了三年。 「他有點愚蠢,有時候使人厭煩,但是他很可愛,而且長得非常美,所以我並不真正在乎。」 後來他接到瑞典的一封電報,說他父親病危,他必須立刻回家。他答應回到巴黎,可是蘇姍有個預感,覺得他永遠不會回來。他把錢全留給她;走後,一個月聽不到他的消息,後來收到他一封信,說他父親死了,身後有一大堆事情要料理,他認為自己有責任侍奉母親,並且經營本材生意。信中附了一張一萬法郎的支票。蘇姍不是那種容易弄得心灰意懶的女人,她很快就打定主意,認為帶一個孩子在身邊非常礙事,所以把孩子帶到鄉下,連同那一萬法郎,交給她母親去撫養。 「這使我很傷心。我非常愛這孩子,可是在生活上,人一定要講求實際。」 「後來怎樣了?」我問。 「哦,還不是過下去。我又找到一個朋友。」 可是,接著她就害了傷寒。她提起來時總是說「我的傷寒」,就像百萬富翁會說「我的棕櫚灘」或者「我的松雞澤」一樣。她病得幾乎死掉,在醫院裡住了有三個月。出院之後,人只剩皮包骨頭,身體弱得風都吹得倒,人動不動就要哭。當時她這個人可以說一點用處沒有,做模特兒,身體吃不消,錢也很少。 「噢拉拉,」她說,「我那些日子真是夠受的。所幸是我還有些好朋友。不過,你知道畫家都是哪一種人,他們能夠混口飯吃,已經是不容易了。我從來就不怎麼漂亮,當然姿色還是有一點,但是已經不再是二十歲的小姑娘了。後來我碰到那個和我同居過的立體派畫家;自從我們分手之後,他已經結了婚並且離了婚;他並且放棄了立體派,變成超現實派。他覺得可以利用我,並且說他感到寂寞;他只能供給我住宿和吃飯,老實告訴你,我欣然答應了。」 蘇姍和他同居到認識那個工廠主的時候為止。這位工廠主是一個朋友把他帶來的,指望他說不定會買下一張這位前立體派畫家的畫。蘇姍急於拉攏這筆交易,竭盡所能地敷衍這位客人。工廠主當場不能決定買還是不買,但是,說他想要再來看一次。兩個星期後,他果然來了。這一次,蘇姍有個印象,好像他是來看她,而不是為了看畫。離開時,他仍舊沒有買,但是,和她拉手拉得有點過分親熱。第二天,那個帶工廠主上門的朋友趁她上街買小菜時半路上攔著她,告訴她那位工廠主看上了她,問她在他下一次來巴黎時,願意不願意和他一起吃晚飯,因為他想向她提出一項建議。 「你想,他看中了我什麼地方?」蘇姍問。 「他是一個近代繪畫的業餘愛好者。他看見過你的畫像。你使他著了迷。他是外省人,而且是個生意人。你在他眼中代表巴黎,藝術,風流韻事,總之,這一切是他在裡爾〔注:法國北部省省會。〕所得不到的。」 「他有錢嗎?」蘇姍老老實實地問。 「很多。」 「好的,我願意和他吃晚飯。不妨聽聽他有些什麼話要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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