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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情欲是不計代價的。巴斯噶〔注:十七世紀,法國數學家和思想家,著《沉思錄》。〕說感情有其為理智所不理解的理由。如果他的意思是我設想的那樣,那就是指情欲控制著感情的時候,感情就會發明一些不但言之成理的理由,而且可以充分證明世界在愛的面前可以為了愛完全毀掉。它使你相信犧牲榮譽是值得的而蒙恥受辱是便宜事情。情欲是毀滅性的。它毀掉安東尼和克裡奧佩特拉〔注:見莎士比亞同名悲劇。〕,毀掉特雷斯坦和伊蘇爾德〔注:見瓦格納同名悲劇。〕,毀掉巴奈爾和吉蒂·奧賽〔注:巴奈爾為十九世紀英國權勢議員,奧賽控告他和妻子有外遇,毀掉他的政治前途。〕。如果它不毀掉人,它就死掉。到了那時候,一個人才會廢然若失,發現自己虛擲了一生的大部分時間,熬受因妒忌引起的劇烈痛苦,蒙辱含垢,忍氣吞聲,把自己的全部柔情密意,自己靈魂的全部財富,都浪費在對方身上,而對方不過是只破鞋,一個蠢貨,是自己製造許多夢想的一個藉口,連一塊口香糖都抵不上。」

  我發揮完這段議論之前,已經滿看出伊莎貝兒並不凝神聽我,而是一個人在出神。可是,她下面的一句話卻使我出乎意料。

  「你想拉裡是處男嗎?」

  「親愛的,他已經三十二歲了。」

  「我肯定他是的。」

  「你怎麼會有這樣看法?」

  「對這種事情女人天生有一種本能。」

  「我知道有一個年輕人冒充他從來沒有和女人睡過覺,把一個個美麗女子都騙了過去,因此混得很不錯。他說這就像巫咒一樣靈。」

  「你怎樣說我也不管。我是靠直覺知道的。」

  天已經快晚了,格雷和伊莎貝兒有朋友約他們吃晚飯,她要換衣服。我無事可做,因此,沿著拉斯拜爾大街一路行來,享受著春天傍晚的愉快氣息。我對女人的直覺從來就不大相信;它和她們的主觀願望太適合了,使人對它的可靠性不得不產生懷疑。當我想到和伊莎貝兒的那一大段談話的末尾,自己不由得笑了出來。這使我想起蘇姍·魯維埃來,我有好幾天沒有和她見面了。不知道她目前在幹些什麼。如果沒有什麼事,說不定願意跟我一起吃晚飯,並且去看個電影。我叫住一輛在街上彷徨的汽車,告訴車夫魯維埃的公寓地址。

  七

  我在本書開頭時,曾經提到過蘇姍·魯維埃。我認識她已有十一二年;在我現在講到她的時候,她已是將近四十歲的人。人長得並不美;實際上,可以說相當醜。在法國女人裡面,個子算是高的,短身體,長胳臂,長腿;動作笨拙,就好像不知道把長長的四肢怎麼對付似的。頭髮的顏色看她的高興,多數的時間是紅褐色。一張小方臉,高高的顴骨胭脂搽得紅紅的;大嘴,唇膏塗得很厚。所有這些全談不上動人,但是,偏偏有人看中她。誠然,她皮膚長得很好,還有雪白有力的牙齒,和大而有神的眼睛。這是她相貌最美的部分,所以她把睫毛和眼皮都染黑了,儘量使得眼睛更好看。人看上去既精明而又和善,而且有種隨遇而安的派頭;性情非常敦厚,也相當地硬掙。就她所過的那種生活來說,她非得硬掙一點不可。母親嫁了一個政府的小公務員,丈夫死後,回到昂儒原籍那個村子靠撫恤金過活。蘇姍十五歲時,被送到鄰鎮一個服裝店裡學生意,離家很近,每星期都能回家;十七歲那年,蘇姍有兩個星期假期,被來到她村子畫風景的一個畫家勾引上了。蘇姍知道得很清楚,自己一個銅子沒有,結婚的機會是談不上的,所以,在夏天快完時,畫家建議帶她上巴黎去,她欣然答應了。他帶她在蒙馬特爾區像兔子窩一樣全是畫室的地段找到一個住處,快快活活過了一年。

  一年後,他告訴她說,自己一張畫都沒有賣掉,因此沒有能力再養活一個情婦。她對此早已料及,所以泰然處之。他問她要不要回家去,當她回答說不想回去時,他就告訴她說,另外有個畫家願意要她,就在同一條街上。他提的這個人曾經勾引過她兩三次;雖則她頂了他回去,但是,嘻嘻哈哈的,所以並不使他難堪。她對這個人並不討厭,所以服服貼貼接受這個建議。搬家很方便,連出租車都不用叫,就把箱子搬了過去。她的第二個情人比第一個情人年紀大得多,但是仍舊長得很體面,把她各式各樣的姿勢都畫到了,穿衣服的,裸體的。她和他同居了兩年,過得很快活。她感到得意的是,他的第一張真正成功的畫就是以她當模特兒的;她拿給我看這張畫的一張印刷品,是從介紹這張畫的一個畫報上剪下來的。這張畫後來被一家美國畫店購去。一張裸體,和活人一樣大小,躺的姿勢和馬奈的《奧林匹司》差不多。畫家很快就看出她的身體比例有一種現代情趣,所以把她的瘦削身材畫得更加瘦弱,腿和胳臂畫得更長,兩個高顴骨更為突出,藍眼睛畫得特別大。從複製品裡當然看不出用的什麼顏色,但是使人感到構圖是漂亮的。這張畫給他帶來一點小名氣,從而使他能夠娶一個有錢的寡婦,引得人人欣羡。蘇姍完全理解一個男人應以自己前途為重,一點沒有吵鬧,就和他斷絕這種親切關係。

  原來到了這時,她已經認識到自己的價值。她喜歡藝術家的生活,高興讓畫家畫她,當模特兒;在一天工作之後,上咖啡店去跟畫家們、畫家的妻子和情婦坐在一起,聽他們談論藝術,咒駡畫商,講些下流故事,她覺得開心。就在這種場合,她看見有機可乘,自己打定好主意。她挑中了一個沒有相好女人的年輕畫家,而且在她看還有點才氣;當畫家單獨坐在咖啡店時,她就找一個機會明白講出自己的處境,也不來什麼開場白,就建議兩個人同居。

  「我二十歲而且很會理家。我會替你省錢,而且省掉你雇用模特兒的錢。你看看你的襯衫,真不像個樣子;你的畫室簡直是一團糟。你需要有個女人照應你。」

  他知道她是個好樣的;對她的建議覺得很好玩;她看出他有意思接受。

  「反正試試沒有害處,」她說。「萬一不行的話,我們至多和現在一樣,誰也沒有損失。」

  他是個非表現派的畫家,給她畫像畫的全是些方塊和長方塊;畫她只有一隻眼睛,沒有嘴;把她畫成一幅黑、棕、灰色交織的幾何圖案;畫成一大堆雜亂無章的線條,這裡面勉強可以看出一張人臉。她和他同居了一年半,後來自動地離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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