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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可是,你認為瑜伽師真的能在水上行走嗎?」格雷問。

  「告訴我的那個瑜伽師擺明是相信的。」

  聽著拉裡講話,使人覺得很好受,因為他的聲音非常悅耳,清脆,圓潤而不深沉,有種特殊的抑揚頓挫。吃完晚飯,大家回客廳喝咖啡。我從來沒有到過印度,急於想多知道一點。

  「你跟作家和思想家有過接觸嗎?」我問。

  「我看你把他們當作兩種不同的人,」伊莎貝兒取笑我說。

  「我有心要去接觸他們,」拉裡回答。

  「你怎樣同他們交談的呢?用英語嗎?」

  「他們裡面最有意思的人,即使會說英語,也說得不大好,理解就更差了。我學了興都斯坦語。後來去南方,又學了不少泰米爾語,所以相當混得下去。」

  「拉裡,你現在懂得幾國語言?」

  「噢,我也不知道。半打左右吧。」

  「我還想多瞭解一點瑜伽師的情形,」伊莎貝兒說。「你跟他們裡面的人可有搞得很熟的?」

  「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微笑說。「我在一個瑜伽師的亞西拉馬住了兩年。」

  「兩年?亞西拉馬是什麼?」

  「啊,我想你不妨稱它做隱居的地方。有些聖徒總是單獨生活,或是在廟裡,或是在林子裡,或者在喜馬拉雅山的山坡上。另外有些瑜伽師吸引了一些門徒。有些樂善好施的人為了積功德,對某一個瑜伽師的虔誠深懷景仰,就為他造一間房子住;房子有大有小,那些門徒就跟著他住,或者住在陽臺上,或者住在廚房,如果有廚房的話,或者住在樹底下。我在這處叢林有一間小房子,剛好放得下我的行軍床、桌椅和書架。」

  「這地方在哪兒?」我問。

  「在特拉凡哥爾,那是一處美麗的鄉野,青綠的山谷,緩緩的河流。山上有老虎、豹子、象和野牛,可是,那個亞西拉馬是在環礁湖上,周圍長著椰子樹和檳榔樹。它離開最鄰近的城鎮也有三四英里遠,但是,人們常常從那邊或更遠的地方徒步或者坐著牛車來聽這位瑜伽師講道;那是在他高興講的時候;他不講道時,就坐在他的腳下,在晚香玉的氤氳空氣中,共同享受從他的道行所散發出來的寧靜和安樂氣氛。」

  格雷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著。我猜想談話的內容使他感到不大好受了。

  「來杯酒嗎?」他問我。

  「不要,多謝。」

  「那麼,我來一杯。你怎麼樣,伊莎貝兒?」

  他挪動自己沉重的身體從椅子上起來,走到放威士忌和貝裡埃及酒杯的檯子前面。

  「那兒有別的白人嗎?」

  「沒有,我是唯一的一個。」

  「你怎麼能待得了兩年之久呢?」伊莎貝兒叫。

  「那就像一轉眼似的。我過去的有些日子過得好像比這兩年的時間長得多呢。」

  「這兩年你幹些什麼?」

  「讀書。散步,散很長的步。坐一條船在環礁湖上游。冥思。冥思非常的吃力;兩三個小時之後,你就像趕了五百英里路的馬車一樣精疲力盡,以後只想休息,什麼事都不想做。」

  伊莎貝兒眉頭微微皺一下。她弄得迷惑了,敢說她有一點兒害怕。可能她開始感覺到這個幾小時前走進屋子裡來的拉裡,雖則外表上沒有變,而且和以前一樣開朗和親熱,但是,和她過去認識的那個拉裡,那個非常坦率、平易、和藹,執拗不聽她的話但是討人喜歡的拉裡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她曾經失掉他,現在重新見面,她認為他還是舊日的拉裡,不管經過世情變化,他仍舊是她的;現在呢,她好像在把一道日光抓在手裡,而日光卻從她握緊的手指間漏掉了;這使她感到有點迷惑不解。那天晚上,我總是在看她,這在我是一件賞心樂事;我看出她的眼光落到拉裡那修剪得很整齊的頭上,兩隻小耳朵貼著腦殼時,眼中有股喜悅的神情,而當她注意到他深陷的庭穴和瘦削的雙頰時,眼睛的神情又是怎樣變化的。她望望他的一雙又長又瘦的手,儘管看上去憔悴,仍舊強壯有力。後來她的眼睛又盯著他那富於表情的嘴看,嘴形長得很好,豐滿但沒有肉感;盯著他開闊的額頭和端正的鼻子看。他的那一套新衣服穿在身上不像艾略特那樣風度翩翩,可是,自如落堂,就好像穿了有一年,而且天天穿,日日穿似的。他好像引起了伊莎貝兒的一種母性本能,而這種本能是我在伊莎貝兒和她的女兒中間不曾見到的。她是個有經驗的女人;而他看上去還只是個男孩子;我從她的神情彷佛察覺到一種母性的驕傲,因為自己的成年孩子能夠侃侃而談,而且別人也都在聽,覺得他的話有道理。我不相信拉裡那些話的涵義能打中她的心坎。

  可是,我的話還沒有問完。

  「你的瑜伽師是什麼樣子?」

  「你指外表,是不是?怎麼說呢,他個子不高,人不瘦,也不胖,暗棕色皮膚,鬍鬚剃得光光,白髮剪得很整齊。身上除掉一件圍腰布外,什麼也不穿,然而能夠使人看上去和布羅克司兄弟公司廣告上的男人一樣穿著整齊。」

  「那麼,他有什麼地方使你特別看中的呢?」

  拉裡凝神看著我整整有一分鐘方才回答。他陷在深窩裡的那雙眼睛像在企圖鑽進我的靈魂深處。

  「聖徒氣息。」

  他的回答使我微微感到不安。在這間陳設著精美家具、牆上掛著名畫的房間裡,這句話就像浴缸漫出的水從天花板上漏下來,蔔篤的一聲。

  「我們全都讀到過聖徒。聖佛蘭西斯啊,十字架的聖約翰啊,但是,這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在今天碰見一個活的聖徒。從我第一次看見他,我就毫不懷疑他是個聖徒。這是個了不起的經驗。」

  「你得到的又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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