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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他穿了一套藏青嗶嘰衣服,和他的瘦長身材非常相稱,一件白襯衫,配上軟領子,打一條藍領帶,腳上穿一雙黃皮鞋。頭髮已經剪短,臉上鬍子都已剃光。他看上去不但整潔,而且頭髮梳得很光;簡直是變了一個人;由於長得很瘦,顴骨顯得更加突出,庭穴更凹進去,深陷在眼窩裡的那雙眼睛比我記得的還要大些;儘管如此,外表還很漂亮;說實在話,那張曬得黑黑的、沒有一絲皺紋的臉使他看上去異常年輕。他比格雷小一歲,兩人都是三十開外的人,可是,格雷看上去要老十歲,而拉裡則要年輕十年。格雷由於身材高大,動作遲緩而且比較滯重,拉裡的動作則是輕快隨便。拉裡的神情像個孩子,又快活又高興,可是,同時帶有一種寧靜,使我特別感覺到,並且和我過去認識的這個青年有所不同。談話一直就沒有停,這在老朋友之間是很自然的事,因為許許多多記憶都是共同的;格雷和伊莎貝兒還插進些芝加哥的新聞,都是些零星花絮,從一件事勾起另一件事,引起輕盈的笑聲。當他們這樣談笑時,我一直有一個印象,就是拉裡雖則笑得很開朗,而且聽著伊莎貝兒那樣隨便拉呱表現出明顯的喜悅,但是,有一種很特別的灑脫派頭。我不覺得他在做假,他非常自然,絕不會做假,而且他的誠懇是一望而知的;我只覺得他內心裡有一種東西,不知道叫它知覺,還是感性,還是力量,使他始終說不上來地有點落落寡合。

  兩個女孩子被保姆帶了進來,和拉裡見過,並且有禮貌地行一下屈膝禮。拉裡伸出手來,柔和的眼睛帶著動人的慈祥神氣望著她們;孩子們握著他的手,一本正經地睜眼望著他。伊莎貝兒興孜孜地告訴拉裡,她們的功課都很不錯,給了她們每人一片小餅乾,就打發她們走了。

  「你們睡覺時,我來給你們念十分鐘故事書。」

  她不願意在這時候打擾她看見拉裡的快樂。女孩子去向父親道晚安。看見這個大塊頭摟著孩子吻她們時一張紅臉上顯露出來的愛,確實很動人。誰也看得出他對她們非常鍾愛,非常得意;當她們走後,他轉向拉裡,唇邊顯出一種甜蜜的微笑說:

  「兩個孩子不錯吧?」

  伊莎貝兒親熱地瞟他一眼。

  「我要是聽任格雷不管,他就會把她們慣壞了。這個大壞蛋,他會把我餓得個要死,而用魚子醬和肝醬去喂兩個孩子。」

  他微笑望著她說:「你說謊,而且知道你在說謊。我是崇拜得你五體投地的。」

  伊莎貝兒的眼睛裡也露出笑意,算是回答。這一點她知道,而且很高興。真是一對幸福的夫婦。

  她堅決要我們留下吃晚飯。我想他們大約願意單獨和拉裡在一起,就推說有事,但是,伊莎貝兒決計不聽。

  「我去告訴瑪麗在湯裡多放一根胡蘿蔔,就夠四個人吃的了。有只小雞,你和格雷可以吃腿,我和拉裡吃翅膀;她的蛋奶酥總可以做得夠我們四個人吃的。」

  格雷好像也要我留下;我本來不想走,就服從他們的勸阻。

  在等待晚飯時,伊莎貝兒又把他們的遭遇詳細講了一遍,就是我簡單告訴拉裡的。雖則她敘述自己的悲慘遭遇時儘量講得輕鬆,格雷繃著個臉顯得很不好受。她設法使他高興一點。

  「反正現在全過去了。我們摔了跤,但是,我們還有前途。等情形好一點,格雷將會謀得一件好事,發筆大財。」

  雞尾酒送進來,兩杯酒下肚,使這個可憐人兒的興致好一點起來。我看見拉裡雖然拿了一杯酒,但是,簡直沒有碰;格雷沒有注意到,給他再來一杯時,他拒絕了。我們洗了手,坐下來吃晚飯。格雷關照人開一瓶香檳酒,可是管家給拉裡倒酒時,他告訴管家他不喝酒。

  「唉,可是你非喝一點不可,」伊莎貝兒叫。「這是艾略特舅舅最好的酒,他只在招待特別客人時才開呢。」

  「告訴你老實話,我還是歡喜喝水。在東方待了這麼些年,能夠喝到乾淨的水已經是福分了。」

  「這是慶祝。」

  「好吧,我喝一杯。」

  晚飯燒得很好,可是,伊莎貝兒注意到,我也注意到,拉裡吃得很少。大約她忽然想起一直是自己在談話,而拉裡除掉洗耳恭聽外,簡直沒有機會說什麼,所以,現在開始問拉裡自從上次見面以後,這十年來做了些什麼。他回答得很誠懇坦率,但是,含糊其辭,等於沒有告訴我們什麼。

  「噢,我在晃膀子,你知道。我在德國待了一年,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待了些年。在東方胡亂跑了一陣。」

  「你剛從哪裡來?」

  「從印度。」。

  「你在印度多久?」

  「五年。」

  「玩得好嗎?」格雷問。「打到老虎沒有?」

  「沒有,」拉裡笑了。

  「你幹了些什麼,要在印度待上五年呢?」伊莎貝兒說。

  「到處玩,」他答,忍俊不禁的樣子。

  「那個繩子戲法是怎麼回事?」格雷問。「你看見過沒有?」

  「沒有,沒看見。」

  「你看見什麼呢?」

  「很多的事情。」

  我這才向他提出一個問題。

  「據說瑜伽師具有我們認為的神奇能力,是真的嗎?」

  「我弄不清楚。我只能告訴你,印度一般都這樣認為。但是,最有智慧的人並不把這些能力看得怎樣了不起;他們覺得只會妨礙修真。我記得他們裡面有一個人告訴我,有個瑜伽師來到河邊,沒有渡河錢,擺渡的船夫不肯白白帶他,於是他就走到河上,踏著水面到達對岸。告訴我這件事的瑜伽師,相當鄙夷地聳聳肩膀說,『這樣的奇跡只抵得上一個渡河錢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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