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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寧靜,」他隨口回答,淡淡地一笑。然後突然站了起來說,「我得走了。」

  「唉,等等,拉裡,」伊莎貝兒叫。「時間還早呢。」

  「晚安,」他說,一面仍舊笑著,毫不理會她的央求。他吻了一下她的秀額。「我一兩天內再來看你們。」

  「你住在哪裡?我來看你。」

  「哦,別找這些麻煩了。你知道在巴黎打一個電話多麼困難,而且我們的電話常常出毛病。」

  我看見拉裡這樣不落痕跡地拒絕把住址告訴人,肚子裡好笑。這是他的一個怪癖,總是瞞住自己的住址。我建議後天晚上請他們全體在波隆花園吃飯。在這樣令人心醉的春天,露天坐在樹下面吃飯,確是快意之至,而且格雷可以用他的小轎車載我們去。我同拉裡一同離開,本來很願意跟他走一段路,可是,一走到街上,他就和我拉拉手,大踏步走了。我坐上出租車。

  五

  我們約好在公寓裡碰頭,先喝杯雞尾酒,然後出發。我在拉裡之前到達。我約他們去的是一家很講究的餐館,總以為伊莎貝兒會穿上盛裝;有那麼多的女人全穿得花枝招展的,肯定她不願意比不過人家。可是,她只穿了一件素淨的羊毛上衣。

  「格雷又發頭痛病了,」她說。「他人非常難過。我不能丟下他。我告訴過廚娘,給孩子們吃了晚飯之後,就可以走了,所以我得親自給格雷燒點吃的,並且勸他吃下去。你還是和拉裡單獨去吧。」

  「格雷睡在床上嗎?」

  「沒有,他發頭痛時,從來不肯躺在床上。天知道,他最好是睡下來,可是他不肯。他在書房裡。」

  這是一間有棕色和金色護壁板的小屋子,護壁是艾略特從一座古堡里弄來的。書籍都有鍍金格子護著,並且加上鎖,以防止人們翻閱;也許這樣做倒好,因為這些書大部分是十八世紀的有插圖的淫書;不過,用現代摩洛哥皮面裝訂起來,看上去倒著實漂亮。伊莎貝兒把我帶進書房。格雷躬著身子坐在一張大皮椅子裡,旁邊地板上散著畫報。他閉著眼睛,往日的那張紅臉現出死灰色,顯然人非常痛苦。他打算站起來,但是,我攔住了他。

  「你給他吃阿司匹靈沒有?」我問伊莎貝兒。

  「阿司匹靈毫不抵用。我有個美國配方,但是,吃了也不見效。」

  「唉;別管我了,親愛的,」格雷說。「明天我就會好了。」他勉強一笑。「很對不起,做了你們的包袱。」他向我說。「你們全去波隆花園。」

  「談也不要談,」伊莎貝兒說。「你想我會玩得開心嗎,一面知道你被這個鬼病折磨著?」

  「這個魔鬼,我想他愛上我了,」格雷說,把眼睛閉上。

  接著他的臉突然抽搐起來,你幾乎可以覺出他頭裡面那種痛如刀割的滋味。門輕輕開了,拉裡走了進來。伊莎貝兒把情形告訴他。

  「真糟糕,」他說,同情的樣子看了格雷一眼。「有什麼辦法能夠使他好過一點呢?」

  「沒有,」格雷說,眼睛仍舊閉著。「你們能夠做的事情就是別管我,每一個人;離開這兒,自己去尋樂兒。」

  我心想,這其實是唯一合理的辦法,不過,伊莎貝兒恐怕良心上過不去。

  「讓我來看看能不能幫助你一下,」拉裡說。

  「誰也幫助不了我,」格雷有氣無力地說。「這個病簡直要我的命,有時候我真盼老天這樣做。」

  「我說也許能夠幫助你一下,是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也許我能夠幫助你幫助一下自己。」

  格雷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拉裡。

  「你怎樣幫助呢?」

  拉裡從口袋裡掏出個像銀幣似的東西,把來放在格雷手裡。

  「用手緊緊勒住,手掌朝下。不要抗拒我。不要用勁,只是把銀幣勒在手裡。在我數到二十以前,你的手就會張開,銀幣就會落在地上。」

  格雷照他說的做了。拉裡坐在寫字臺那兒,開始數起來。伊莎貝兒和我始終站著。一,二,三,四。數到十五時,格雷的手並沒有動,後來好像抖了一下,我有個印象,簡直說不上是看見,好像那些勒住的手指在鬆開。大拇指離開拳頭。我清清楚楚看見手指在顫動。當拉裡數到十九時,銀幣從格雷的手裡掉下來,滾到我的腳邊。我拾起來看看。銀幣很重,而且形狀不整齊,一面生動地刻了一個年輕的頭像,我認出是亞歷山大大帝。格雷茫然望著自己的手。

  「我沒有讓銀幣落下去,」格雷說。「是它自己落下去的。」

  他坐在皮椅子裡,右臂擱在椅子靠手上。

  「你坐在這椅子上舒服嗎?」拉裡問。

  「我頭痛得不可開交時,只有坐在這裡最舒服。」

  「那麼,你人完全松下來。不要緊張。不要做什麼。不要抗拒。在我數到二十以前,你的右手將要從椅子靠手上抬起來,一直到把手舉過頭。一,二,三,四。」

  他用自己銀鈴似的抑揚聲調數著那些數目;當他數到九時,我們看見格雷的手從擱手的皮面上抬了起來,起先只是勉強看得見,然後高到大約有一英寸光景。有這麼一會又停止下來。

  「十,十一,十二。」

  手震動了一下,接著是整個胳臂開始向上移動。胳臂不再擱在椅子上了。伊莎貝兒有點怕,抓著我的手。情形真是古怪。一點不像自願的動作。我從來沒有見過人夢遊過,但是,可以想像夢遊的人走動起來就像格雷的手臂動作一樣古怪。看上去就像本人的意志並不是動力。想來通過自覺的努力把手臂抬得這樣慢以及動作這樣勻稱,是非常困難的。它給人的印象是,有一種心靈不能控制的潛意識力量在抬起這只胳臂;動作就像活塞在汽缸裡非常緩慢地上上下下。

  「十五,十六,十七。」

  數目字說得很慢,很慢,很慢,就像洗臉盆的水龍頭出毛病滴水一樣。格雷的胳臂抬著,抬著,一直到手舉過頭為止。當拉裡說完最後一個數字時,胳臂自動地落回到椅子靠手上。

  「我沒有把胳臂舉起來,」格雷說。「只是沒法阻止它這樣抬起來。是它自己抬起來的。」

  拉裡淡淡一笑。

  「沒有關係。我覺得這樣說不定會使你對我產生信心。那塊希臘銀幣呢?」

  我把銀幣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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