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刀鋒 | 上頁 下頁
四七


  我來到巴黎兩個星期之後,有一天晚上,坐在多姆咖啡店裡;由於露臺上人擠,我只得在前排找一張桌子坐下。天氣晴暖。懸鈴樹正要冒葉子,空氣中有巴黎所特有的那種閒散、輕鬆和歡樂的情趣。我覺得很平靜,不是由於疲乏,而是由於暢快。忽然間,有個男子在我面前走過,停下來向我咧開嘴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說聲:「哈囉!」我瞠眼望著他。這人又高又瘦,沒有戴帽子,亂蓬蓬的深棕色頭髮,早就應當剪了;上嘴唇和後腮全被濃密的棕色鬍鬚掩蓋起來;前額和頭頸曬得黑黑的;穿一件破襯衫,沒有打領帶,一件穿得很舊的棕色上褂,灰色褲子也破爛得不成樣子。他像個乞丐,我有十足的把握從來沒有見過他。我斷定他是那種沒出息的人流落在巴黎,存心等他編一套落難的故事,騙我幾個法郎去吃頓晚飯和找個地方過夜。他站在我的面前,兩手插在口袋裡,露出白牙齒,深棕色的眼睛顯出好笑的神氣。

  「你不記得我了?」他說。

  「我有生以來從沒有見過你。」

  我準備給他二十法郎,可是,我不準備放過他胡說什麼我們見過。

  「拉裡,」他說。

  「老天啊!請坐。」他吃吃笑了,向前走一步,在我桌子的空椅子上坐下。「喝杯酒。」我招呼侍役。「你臉上這樣鬍子拉碴的,怎能指望我認得你呢?」

  侍役來了,他要了橘子水。現在我再看看他。想起他眼睛的那種特別神情是由於虹膜和瞳孔的顏色一樣黑,使眼睛看上去既強烈又沒有光彩。

  「你在巴黎待多久了?」我問。

  「一個月。」

  「預備待下去嗎?」

  「住一個時候。」

  當我問這些問題時,腦子裡卻不停地盤算。我注意到他的褲腳管已經毛了,上褂靠肘腕那兒也有些洞。他的樣子和我過去在東方那些港口碰見的貧民一樣寒傖。在那些日子裡,人們是很容易聯想到不景氣的,所以我盤算是不是一九二九年的經濟大崩潰使他變得赤貧了。想到這裡,我很不好受,可是,我向來不喜歡兜三繞四的,所以就開門見山問他:

  「你是不是沒法子混了?」

  「沒有,我很好,你怎麼會想到這上面?」

  「哦,你看上去好像三天沒有吃飯的樣子,而且你穿的衣服只配扔到垃圾箱裡。」

  「有這麼糟嗎?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事實是我本來打算置辦些零碎東西,不過,我好像從來就沒有能兌過現。」

  我覺得他害臊或者放不下架子,但是,我認為犯不著容忍他這一套胡說。

  「別傻了,拉裡。我不是個富翁,但是,我也不窮。如果你缺少錢用的話,讓我借幾千法郎給你。不會搞垮我的。」

  他哈哈大笑。

  「多謝,不過,我並不缺少錢用。我的錢盡夠我花的了。」

  「大崩潰之後還是這樣嗎?」

  「哦,大崩潰並不影響我。我所有的錢都買了政府公債。我不知道這些是不是跌價了。我從來沒有打聽過。只知道山姆大叔仍像往常一樣規矩,繼續付利息。事實上,過去幾年中我的用度極小,所以手裡的現錢一直很可觀呢。」

  「那麼,你是從哪裡來的呢?」

  「印度。」

  「哦,我是聽說你去過那裡。伊莎貝兒告訴我的。她顯然認識你在芝加哥的銀行的經理。」

  「伊莎貝兒?你是幾時看見她的?」

  「昨天。」

  「她難不成在巴黎嗎?」

  「她的確在巴黎。就住在艾略特·談波登的公寓裡。」

  「這太有意思了。我真願意看看她。」

  當我們這樣交談時,我雖則相當留神觀察他的眼睛,可是,除掉通常的詫異和高興之外,並沒有察覺出什麼更加複雜的心情。

  「格雷也住在那裡,你知道他們結婚了。」

  「是啊,鮑勃大叔——納爾遜醫生,我的保護人——寫信告訴我的,可是他幾年前死了。」

  我想起這可能是他和芝加哥以及他在芝加哥那些朋友之間的唯一連系,現在這條線斷了,他很可能對這幾年發生的事情毫無所知。我告訴他,伊莎貝兒生了兩個女兒,亨利·馬圖林和路易莎·佈雷德利都死了;告訴他格雷完全破產和艾略特的慷慨行為。

  「艾略特也在巴黎嗎?」

  「不在。」

  四十年來,艾略特第一次不在巴黎過春天。儘管樣子看上去還年輕,他已經是七十歲的人了。人上了這樣年紀,總有些時候感到疲倦和不舒適。他除掉散步外,別的鍛煉逐漸都放棄掉。他對自己的健康很不放心,他的醫生一個星期來看他兩次,在兩邊屁股上輪流打針,皮下注射一種當時流行的針劑。每次吃飯,不論在家裡或者在外面,他總要從口袋裡掏出個小金盒子,取出一粒藥片吞下去,就像履行宗教儀式一樣鄭重其事。他的醫生勸他去蒙特卡地尼療養,那是意大利北部的一個水療場;這以後他建議去威尼斯尋找一個製作適合放在他的羅馬式教堂裡的聖水盤。他對巴黎的興趣已經大不如前了,原因是他覺得巴黎的社交生活一年不如一年。他不喜歡年紀大的人,而且非常痛恨人家請客時碰見的都是和他一樣年紀的人,但是,年輕人他又覺得語言無味。裝修他建造的這座教堂現在成了他生活中主要的興趣;在這上面,他可以放開手買,以滿足自己對藝術品的那種根深蒂固的熱愛,同時感到心安理得,覺得是在頌揚上帝。他曾經在羅馬物色到一座蜜黃色石頭砌的早期祭壇,並在佛羅倫薩花了六個月時間的討價還價,買下一塊錫耶納〔注:在十四世紀出現不少宗教畫家和藝術家。〕派的三聯雕刻放在祭壇上面。

  後來拉裡問我格雷喜歡不喜歡巴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