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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這時候格雷走進來了。十二年前,我確實只和他見過兩三面,可是,我看見過他的結婚照片(艾略特把照片裝上漂亮的鏡架,和瑞典國王、西班牙王后、德·吉斯公爵簽名的那些照片一同放在鋼琴上面),他的樣子我記得很清楚。見面時,我嚇了一跳。他的鬢角禿得很厲害。頭上還有一小塊禿頂,臉養得肥肥的,紅紅的,重下巴。多年來講究酒食的結果使他的體重大大增加,只是由於個兒高大,才使他不至於成為一個十足的胖子。可是,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他那雙眼睛的神情。我完全記得當初他前途無量,一點不用操心的時候,一雙深藍色眼睛裡的那種無憂無慮的坦率;如今我好像在這雙眼睛裡看見一種無名的沮喪,而且即使我不知道事情經過,恐怕我也不難猜到是什麼意外事故摧毀了他對自己以及對世界秩序的信心。我覺得他有一種自卑感,就像做了壞事,雖則不是出於有意,但是感到羞愧。很明顯,他垮了。他很有禮貌地欣然向我問好,而且的確像老朋友見面時一樣,顯得很高興,但是,我的印象卻是他的這種開心樣子只是做慣的一套,嘴裡嚷的和內心的感受毫無共同之處。

  傭人送來了酒,他給我們調了雞尾酒。他打了兩輪高爾夫球,自己覺得很滿意;談他碰到一個難進的洞時他是怎樣解決的,講得相當囉嗦仔細,伊莎貝兒好像聽得津津有味。過了幾分鐘後,我和他們約好一個日子吃晚飯和看戲,就告辭了。

  二

  我逐漸養成一個習慣,每天下午做完一天工作之後,就去看望伊莎貝兒,一個星期總有三四次。這時候,她大都一個人在家,很高興有人來聊天。艾略特給她介紹的那些人,比她的年紀要大得多,我而且發現她很少有什麼和她年紀相仿的朋友。我自己的朋友在晚飯之前大都很忙,我而且覺得與其去我的俱樂部,和那些並不怎樣歡迎外人插進來的沒好氣的法國人打橋牌,還不如跟伊莎貝兒聊聊好受些。她那種把我當作和她年紀相當的人的嫵媚派頭,使得我們談起話來很隨便;我們相互笑謔,歡笑,打趣,有時候談我們自己,有時候談我們共同的朋友,有時候談書,談畫,所以時間很開心就消磨掉了。我生性有個缺點:對不好看的相貌永遠看不慣;一個朋友的性格不管多麼善良,即使多年來時常過從,也不能使我看見他的壞牙齒或者歪鼻子感到順眼;另一方面,我對朋友的標緻相貌卻永遠感到喜歡,而且儘管交往了二十年之久,我對於長得像樣的額頭或者線條柔和的顴骨仍舊喜歡看。因此,我每次看見伊莎貝兒時,對她那張完美的橢圓臉型,凝脂似的皮膚,栗色眼睛裡的明快神情,總會重新感到一點心曠神怡。

  後來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三

  在所有大城市裡,總存在著許多自給自足的集團,相互不通音問;它們是一個大世界裡的許多小世界,各各過著自己的生活,只有成員和成員之間交往過從;每個小世界是一個孤島,中間隔著無法通航的海峽。根據我的經驗,沒有一個城市比巴黎更加是這樣了。在巴黎,上流社會很少讓外界人進得去的;政客們把自己局限在他們生活糜爛的圈子裡;大大小小的資產階級相互來往;作家和作家聚集在一起(在安德烈·紀德〔注:一八六九~一九五一,法國小說家。〕的日記裡,有一點很突出:他好像除掉那些跟他從事一樣職業的人以外,很少和什麼人接近的),畫家和畫家親近,音樂家和音樂家交遊。倫敦也是同樣情形,不過不是那麼顯著;在倫敦,同一類的人不大聚集在一起,而且有這麼十幾家人家的宴會席上,你可以同時碰見一個公爵夫人,一個女演員,一個畫家,一個議員,一個律師,一個服裝設計師和一個作家。

  我在生活上的遭遇,使我在不同的時間裡,在巴黎差不多所有這些小世界裡都待過一個短暫時間,甚至聖日耳曼大街那個關閉社會(通過艾略特)也進去過;但是,我最喜歡的是以蒙帕納司大街為幹線的那個小社會,比起以現在叫做福煦大道為中心的那個甄別很嚴的小圈子,比起常去拉呂飯店和巴黎咖啡館的那一批不管國別的人士,比起蒙馬特爾區那群喧鬧而破爛的尋歡作樂的人來,都還要喜歡。在我是個青年時,我曾經在貝爾福獅子咖啡館附近的一個小公寓裡住過一年,公寓在六層樓,從上面可以瞭望那片公墓〔注:指蒙帕納司公墓,葬有許多文學家和藝術家。〕,眼界非常開闊。蒙帕納司在我眼中仍舊具有當初它特有的那種外省鄉鎮的安靜氣息。當我經過陰暗而狹窄的敖德薩街時,我會感到一陣惆悵,想起當初我們經常聚餐的那家簡陋飯店。我們裡面有畫家,雕刻家,插圖家,除掉阿諾德·班內特〔注:一八六七~一九三一,英國小說家。〕偶爾來來外,我是唯一的作家;我們會坐得很晚,興奮地、荒謬地、憤怒地討論繪畫和文學。現在沿著蒙帕納司大街走去,看著那些和我當年一樣的青年人,並且替自己杜撰些關於他們的故事,對我仍舊是一種樂趣。當我沒有事情可做時,我就叫一輛汽車去老多姆咖啡店坐坐。它已經不再像當年那樣,為放蕩不羈的藝術家包下來的集會場所;鄰近的小商販常會上這兒來,而塞納-馬恩省河對岸的陌生人也會跑來,企圖看一看那個已經不復存在的世界。當然,學生們仍舊來這裡,還有畫家和作家,但多半是外國人;當你坐在咖啡店裡聽周圍的人談論時,你聽到的俄語、西班牙語、德語和英語和你聽到的法語一樣多。可是,我有個感覺,好像他們談論的東西跟我們四十年前談論的東西大致一樣,只是他們現在談的是畢加索而不是馬奈〔注:十九世紀,法國印象派繪畫奠基人。〕,是安德烈·佈雷東〔注:二十世紀,法國詩人和批評家,提倡現實主義。〕而不是紀堯姆·阿波利內爾〔注:一八八〇~一九一八,法國現代派詩人,對法國超現實主義作家發生過影響。〕而已。我真嚮往他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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