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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原來大崩潰來時,你坐得很舒服呢。」

  「這是我們美國語言,我看你還是儘量不用的好,可是,這句話用來形容我的情形倒非常恰當。我一點沒有損失;事實上,我還撈了一點你會叫作的油水。過了一個時期以後,我只花了很少一點錢就把原來賣掉的那些股票全買回來了;由於這一切只能形容為上帝的直接干預,我覺得我也應當做點事情來報答上帝。」

  「噢,那麼,你是怎樣報答的呢?」

  「嗯,你知道領袖〔注:指墨索里尼。〕在龐廷尼沼地收回了大片的土地,他們告訴我,說教皇陛下對那邊的居民缺少一個做禮拜的地方甚感焦灼。因此別的不多說了,我就造了一座小小的羅馬風格的教堂,和我在普羅旺斯看到的一座一式一樣。教堂造得非常地道,我自己要說,簡直是個寶。它是獻給聖馬丁的,因為我的運氣很好,剛好被我買到了一扇有關聖馬丁事蹟的古染色玻璃窗,上面的聖馬丁正把他的袍子一剖為二,把半邊袍子給了一個赤身露體的乞丐;由於這裡的象徵非常恰當,所以我買了下來,裝在高祭壇上面。」

  我沒有打斷艾略特的話,問他在聖馬丁的著名行動和他的行動之間有什麼相似之處,因為他不過靠了及時賣掉股票賺了一筆錢,現在把些銅子角票剔了出來酬謝上帝,就像給代理人傭金似的。不過,對我這樣的俗人來說,象徵手法時常是隱晦的。艾略特又繼續說:

  「當我有幸把這張照片呈獻給教皇看時,他很誇獎,說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個很有眼光的人,並且說,他很高興在這個世風日下的時代能碰到一個既忠於教會,又具有這樣難得的藝術修養的人。這是一次難忘的經驗,老兄,難忘的經驗。但這以後不久,當教會通知我,教皇很高興賜給我一個爵位,我比誰都感到詫異。作為一個美國公民,我覺得不用這個頭銜要謙虛些,當然除非在梵蒂岡,那是非用不可的。

  「我而且禁止我的約瑟夫稱呼我『男爵先生』,我相信你也會尊重我對你的信任。我不想把這件事情聲張出去。但是,我不願意使教皇覺得我不珍貴他給我的這項榮譽,所以我把冠飾繡在我個人的襯衫上,這完全是出於對他的尊敬。我不妨告訴你,我對於把我的頭銜藏在美國公民的文靜內衣上面,感到一種謙虛的驕傲。」

  我們分手了。艾略特告訴我,他將於六月底到裡維埃拉來。他沒有來得了。他剛剛準備好把傭人從巴黎轉過來,自己坐著汽車逍逍遙遙開著,俾能在到達時各事都已就緒,就在這時,他接到伊莎貝兒的電報,說她母親突然病重。艾略特,如我以前說過的,不但跟姐姐要好,而且家族觀念很強。他從瑟堡搭第一條船出發,從紐約到了芝加哥。他寫信告訴我,布太太病得很厲害,瘦得使他見了嚇了一跳。她可能活上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可是不管怎樣,他覺得自己有個痛苦的責任給她送終。他說,芝加哥的高溫比他預計的容易忍受得多,但是,缺乏像樣的交際活動他只是勉強容忍,原因是在這種時刻他反正沒有心思參加。他說,他看到自己國人對經濟蕭條的反應,感到失望;他原來指望他們對這場災禍更看得開些。再沒有比勇敢忍受別人的災難更容易的了;鑒於這一點,我覺得,艾略特既然有生以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富有過,恐怕根本沒有資格對別人要求這樣嚴。最後,他請我帶信給他的幾個朋友,並且請我務必記著向所有碰見的人解釋,為什麼他的房子今年夏天沒有開放。

  這以後不到一個月,我又接到他的信,告訴我布太太死了。信寫得很誠懇動人。我早就認為儘管他為人勢利,而且有許多荒唐做作的地方,他還是一個好心的、多情的和誠實的人;如果不是這樣,我就決計想不到他會表現得這樣得體、真實和單純。信中告訴我,布太太身後的情況看來相當沒有頭緒。她的大兒子是個外交官,現在由於駐日大使離任,正在東京擔任代辦,當然無法離開職守。二兒子談波登在我初認識布家時,原在菲律賓群島,後來已調回華盛頓,並在國務院擔任要職。他在母親病危時,曾經帶著妻子來到芝加哥,但是,安葬之後,非得立刻回首都不可。由於這些情形,艾略特覺得自己只得留在美國把事情料理好。布太太把財產平均分給三個孩子,可是,看上去,她在一九二九年經濟大崩潰時,損失不輕。所幸他們在麻汾的農場找到了一個買主。艾略特在信中把農場說成是親愛的路易莎的鄉間住宅。

  他寫道,「一個人家弄到要賣掉自己祖傳的房子,總是傷心的,不過,近年來,我看見我的許多英國朋友逼得這樣做的太多了,所以,我覺得我的兩個外甥和伊莎貝兒必須以同樣的勇氣和淡泊接受這種不可避免的後果。Noblesse oblige!〔注:法文,「有權利就有義務」。〕

  他們也很幸運能處理掉布太太在芝加哥的房子。原來早就有人打算把布太太住了一幢的那排房屋拆掉,改建一座大公寓,但是,布太太非常頑固,堅決要死在自己住的房子裡,所以,這個計劃始終沒有實現。布太太一斷氣,立刻就有掮客跑來出了一筆價錢,布家立刻就接受了。可是,儘管如此,伊莎貝兒還是不夠開銷。

  大崩潰之後,格雷曾經設法找工作,即使在那些頂過風暴的掮客的寫字間裡當個職員也行,可是,總不成功。他找他的老朋友們要點事情做,不管地位多小,也不管薪金多麼低,但是沒有用。過去他企圖避免那場最後使他沖家的災難時,曾經作過瘋狂的掙扎;再加上焦慮的壓力,以及後來的屈辱,他的神經終於崩潰了。他開始患一種劇烈的頭痛病,整整二十四小時之內一點不能動彈。頭痛停止以後,人就像塊濕抹布一樣垮了。伊莎貝兒覺得只有帶著他和孩子到南卡羅萊納州那邊農場上去住,等格雷健康恢復再說。這個農場當初靠出產的大米,一年就可以有十萬元進項,但是,多年來只是一片沼澤地和橡樹林的荒野,只對喜歡打野鴨的人有用,找不到一個買主。他們從大崩潰之後就住在那邊,現在仍舊打算回去,等國內情形好轉,格雷能找到職業時再作計較。

  「我不許他們這樣做,」艾略特在信上寫道,「怎麼,他們就像豬玀一樣生活著,伊莎貝兒沒有一個女傭人;孩子沒有家庭教師,只有兩個黑種女人照顧她們。所以,我把巴黎的公寓讓給他們住,等到這個荒唐國家的情形改變之後再說。我要給他們弄幾個傭人,事實上,我廚房裡的女傭人菜就燒得不錯。我預備把她留給他們,我可以另外找個人代替她,這並不難。我預備由我來負擔全部開銷,伊莎貝兒的那一點點收入讓她買點衣服,或者用在家庭的小樂趣上。這當然意味著我的大部分時間要在裡維埃拉過掉,因此,老兄,我希望能夠比過去和你更多地見面。照倫敦和巴黎現在這種情形,老實說,我住在裡維埃拉要習慣得多。這是唯一我能碰見講我自己語言的人的地方。我要說,我有時還會上巴黎去住上幾天,不過就是去巴黎,我也毫不在乎在裡茨飯店擠一下。我很高興我總算使格雷和伊莎貝兒接受了我的要求,現在只等把必要的事情料理好,就帶他們來。家具和油畫(很蹩腳,老兄,而且真偽難辨)再下個星期可以拍賣掉。目前,由於我覺得在老房子裡住到最後一刻會使他們傷心,所以把他們帶到德萊克飯店來跟我住在一起。等我們到了巴黎之後,把他們安頓好,我再來裡維埃拉。別忘記替我向你的皇家鄰居問好。」

  誰能夠否認艾略特這個最大的勢利鬼,也是最仁慈、最體貼、最慷慨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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