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刀鋒 | 上頁 下頁
四四


  【第四章】

  一

  艾略特把馬圖林一家安頓在左岸自己那所寬大的公寓裡之後,就在年尾回裡維埃拉去了。他這幢房子是為了適應自己的方便而設計的,容納不下一個四口之家,所以,即使他自己願意,也沒法留他們和自己住在一起。我想他對此並不難受。他完全意識到人家請客,一個人要比總是伴隨著一個外甥女和外甥女婿受歡迎得多;而他自己的那些出色的小宴會(他在這件事情上往往煞費苦心),如果每次家裡非要有兩個人參加不可的話,那是無法安排的。

  「對他們來說,在巴黎定居下來,習慣一下文明生活,只有好。還有,兩個女孩子年齡也不小,該上學了,而且我打聽到離我的公寓不遠,有一所學校敢說是很上等的。」

  由於這個原因,我直到次年春天方才見到伊莎貝兒。那時候,我由於某項工作需要,得在巴黎待上好幾個星期,所以在離旺多姆廣場不遠的一家旅館租了兩間房間。這家旅館我是常住的,不但因為方便,還因為它有一種情調。那是一所大房子圍著一個大院落,被人開設為旅店將近二百年了。浴室根本談不上講究,抽水馬桶更不能使人滿意;臥室裡都是鐵床,漆成白色,那些老式的白床罩和有鏡子的巨大衣櫥,式樣都很寒傖;但是,起坐間裡的家具卻是古色古香。長沙發和圈椅都是拿破崙第三時代的那種華而不實的貨色,不過,儘管談不上舒適,看上去卻還花花綠綠,很好看。坐在這間屋子裡,人彷佛生活在法國那些偉大的小說家時代似的。我望著玻璃罩子裡的帝國式時鐘,就會想到一個頭髮梳成小發卷,穿荷葉邊衣裳的美麗女子,當初說不定在一面望著時鐘的長針,一面等候著拉斯第耶克登門拜訪;這個拉斯第耶克就是巴爾札克在小說裡寫的那個向上爬成性的人。巴爾札克一部小說接一部小說從他的微賤出身開始一直寫到他最後的榮華富貴,把他的一生都包括進去了。還有比安松醫生對巴爾札克是那樣真實的一個人物,以至於巴爾札克臨死時還說,「只有比安松醫生能夠救我」;說不定當年他也會走進這間房間,替一位闊寡婦按脈搏、看舌頭;這位闊寡婦是從外省來到巴黎找律師商議一件訴訟案子,生了點小毛小病而請醫生的。在那張寫字臺前,可能坐著一個穿撐裙的鍾情女子,頭髮對中分開,在那裡給她的負心情人寫一封熱情的信,也可能坐著一個性情暴躁的老頭兒,穿一件綠禮服大衣,圍一條硬領巾,在字斟句酌地寫一封憤怒的信給他揮霍無度的兒子。

  我到達的第二天,就打電話給伊莎貝兒,問她如果我五點鐘來,能不能請我喝杯茶。我和她已經十年不見。一個臉色莊重的管家把我領進客廳時,她正在看一本法國小說,立刻站起身,握著我的雙手,熱情而嫵媚地微笑,向我問好。我和她過去見面頂多不過十一二次,而且只有兩次單獨在一起,可是,她使我立刻覺得我們是老朋友,而不是泛泛之交。過去的十年,已經縮小一個年輕女子和一個中年男子之間的鴻溝,我不再覺得我們的年齡是那樣懸殊了。她以一個見過世面女子的不露痕跡的奉承對待我,好像我和她的年齡相仿,所以不到五分鐘,我們就談得很體己,很沒有拘束起來,就像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經常見面,從沒有間斷過似的。她已經學會了一種隨便,落落大方和泰然自若的派頭。

  可是,使我最感吃驚的是她外貌的變化。我記憶中的她是一個美麗的、肌肉豐滿的女子,使人擔心她會發胖。我不知道她是否意識到這一點而採取了勇敢措施來減輕自己的體重,還是生育孩子偶然碰上了一個可喜後果;不管怎樣說,總之她現在的身材非常苗條,可以說完全合乎理想。眼前的服裝風氣又突出了這一點。她穿了一身黑;我一眼看出她的綢衣服既不太樸素,也不太華麗,是在巴黎一家最講究的服裝店定制的,而她穿在身上卻是那樣滿不在乎,那樣若無其事,猶如她天生就是應當穿考究衣服的。十年前,儘管有艾略特替她出主意,她的衣服總有點不夠文靜,而且穿在身上老是不十分自如。現在瑪麗·路易絲·德·弗洛裡蒙可不能再說她不帥了。她從頭到腳一直到塗成桃紅色的指甲尖都帥。她變得更加清秀了。我還發覺她的鼻樑是我看見的女子中長得最直、最美的。不論在前額上或者在她淡褐色的眼睛下面,都看不見一絲皺紋,而且皮膚雖則不像少女時期那樣光彩煥發,但是仍舊非常細膩;所以能這樣,不用說是和使用化妝品以及面部按摩分不開的,但是這一來卻使她的皮膚顯得滋潤光滑,簡直動人。修削的雙頰淡淡抹點胭脂,唇膏也不塗得太濃。濃栗色的頭髮按照當時的風尚剪得很短,並且燙過。手上沒有戴戒指,我想起艾略特告訴過我,她把首飾都賣掉了;一雙手,雖則特別小,但是長得很好。在那些年代裡,女人白天衣服都穿得很短,我能看見她著淡黃長絲襪的腿很美,又長,又瘦削。許多漂亮女子就壞在腿長得不夠好看。伊莎貝兒的腿,在她當閨女時,本來是使人最看不上眼的,現在卻變得異常好看了。事實上,過去她吸引人是靠健康活潑和精神飽滿,現在卻由一個漂亮女孩子變為一個美婦人了。至於她的美貌有多少靠的是藝術、鍛煉和皮肉吃苦,似乎是無所謂的。總之,結果是極端令人滿意就行了。很可能她這種綽約風姿和嫻雅舉止,著實花了一番苦心,但是看上去卻非常自然。我有個想法,覺得她在巴黎住的這四個月,給她多年來慘淡經營的這件藝術品進行了一次最後的加工。艾略特,即便拿出他最苛刻的條件來衡量,也不得不贊許她;我本來不是一個難以取悅的人,當然被她迷住了。

  格雷上毛特芳丹打高爾夫去了,可是,伊莎貝兒告訴我,他馬上就會回來。

  「而且你得看看我的兩個女兒。她們上杜伊勒裡公園去玩,可是,快回家了。孩子們很可愛。」

  我們東拉西扯地談。她喜歡巴黎的生活,而且住在艾略特的公寓裡很舒服。艾略特在離開他們之前,曾經把他認為他們會喜歡的一些朋友介紹給他們,所以他們現在已經有一批人過從得很開心了。艾略特總是逼著他們像他過去慣常做的那樣,廣為交際。

  「你知道,我們生活得就像闊人一樣,而事實上,我們是窮光蛋。想到這裡,我真好笑死了。」

  「真弄到這樣糟嗎?」

  她咯咯笑了,這使我想起十年前我覺得非常可愛的那種輕鬆愉快的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