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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我對生意經一點不懂,敢說我根據艾略特告訴我的關於這些事情的敘述,讀起來有點兒亂。在我看來,他們的公司所以碰上那樣大的災難,一半要怪亨利·馬圖林的固執,一半要怪格雷的急躁。亨利·馬圖林開頭不相信崩潰的嚴重性,反而自以為這是紐約掮客的陰謀,想要偷外省掮客的雞,因此咬緊牙關拿出大筆的錢來支撐市場。他對芝加哥的掮客們聽任自己被紐約那些壞蛋嚇得屁滾尿流,非常生氣。他的那些小戶頭,有固定收入的寡婦,退休的軍官等等,過去聽他的忠告,從來沒有損失過一個銅板,這件事他一直引以自豪,現在為了不使他們受到損失,就自己掏腰包來彌補他們的空頭賬。他說,他準備破產,他可以重新掙一筆家財,但是,如果讓那些信任他的人變成赤腳,他就永遠抬不起頭來做人。他自以為慷慨豪爽;其實是狂妄。他的巨大家財溶化掉了,一天晚上,他發了心臟病。他已經六十多歲,而且一直工作過度,玩樂過度,飲食過度;經過幾個鐘點的痛苦,他就因冠狀動脈血栓症死掉了。

  剩下格雷一個人對付這個局面。他額外做了大量的投機,但是,沒有他父親的知識,自己陷入極大的困難。他要擺脫困境的努力失敗了,銀行不肯給他貸款;交易所裡老一輩的人告訴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宣告失敗。「餘下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好像他沒法償還自己的債務,因此宣告破產;他自己的房子早已抵押出去,樂得把房子交給受押戶;他父親在湖濱道的房子和在麻汾的房子都三文不值二文賣掉;伊莎貝兒賣掉自己的首飾;他們唯一剩下的財產是在南卡羅萊納州的農場,這是過戶在伊莎貝兒名下的,可是找不到買主。格雷赤腳了。」

  「你怎麼樣,艾略特?」我問。

  「噢,我毫無怨言,」他輕鬆地回答。「上帝對弱者是仁慈的。」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他的經濟情況與我無關,可是,不管他遭受什麼損失,想來和我們一樣都吃了苦的。

  不景氣對裡維埃拉的打擊,開頭並不嚴重。聽說有兩三個人的損失很大,許多別墅冬天都沒有開放,有幾所掛起牌子出售。旅館住不滿,蒙特卡洛的賭場埋怨今年冬天的生意清淡。一直到兩年之後,裡維埃拉才感受到這次颶風的影響。這時候,一個地產商告訴我,從土倫到意大利邊界的地中海沿岸,大大小小總有四萬八千處房地產要出售。賭場的股票跌得很低。大旅館減價,想多吸引一些顧客,但是沒有收效。唯一看得見的外國人是那些一直都窮得不能再窮的人,他們沒有花錢是因為無錢可花。開店的全都大失所望。但是,艾略特並不像許多人那樣,既不辭退他的傭人,也不減少他們的工資。他繼續用好酒好菜招待那些王公貴族,還買了一輛嶄新的大汽車,是從美國進口的,為這輛汽車付了很大一筆關稅。主教組織的給失業家庭施捨飯菜的善舉,艾略特都慷慨捐款。事實上,他生活得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危機,而且東半球並沒有被危機沖得立足不定似的。

  我碰巧發現這裡面的原因:艾略特現在除掉一年一度去倫敦兩個星期做衣服外,已經不去英國了,但是他仍舊每年秋天帶著傭人去巴黎在自己的公寓裡住三個月,還有五月和六月,因為在這個時期艾略特的那些朋友不上裡維埃拉來。他喜歡裡維埃拉的夏天,一部分是由於有海水浴,但是,我覺得主要是因為炎熱使他有機會穿上五顏六色的衣服來縱容一下自己,而這是他為了體統逼得一直避免的。這時候,他會穿上顏色鮮豔的褲子,紅的,藍的,綠的或者黃的,同時穿上色調相反的汗衫;紫紅的,淡紫的,紫褐色的或者雜色的,並且接受人們對這套裝束所要求的恭維,嘴邊露出一點鄙薄的神情,就像一個女演員聽見人家說她扮演一個新角色時演得非常成功一樣。

  那年春天我在返回弗拉特角途中,在巴黎待了一天,邀艾略特和我一同吃午飯。我們在裡茨飯店的酒吧間碰頭。這地方已經不再擠滿了美國來的尋樂子的大學生,而是像一個戲劇家在一出不成功的戲第一晚上演後那樣受到冷落。我們喝了一杯雞尾酒——這個大西洋對岸傳來的習慣,艾略特終於向它妥協了——就叫午飯。吃完午飯,他建議一同去逛逛古玩店;雖則我告訴他我沒有錢花在古玩上,但仍舊很高興陪他去。我們步行穿過旺多姆廣場,他問我可介意跟他到夏費服裝店去一下;他在那家店裡訂做了一點衣服,想問問做好沒有。看來他好像訂做了幾件汗衫和一些襯褲,並且把自己姓名的縮寫字母繡在上面。汗衫還沒有做好,可是襯褲好了,店員問他要不要看。

  「看看吧,」他說,就在店員去拿襯褲的同時,他接著又向我說了一句,「我叫他們給我訂制了我自己的圖案。」

  襯褲拿來了,和我時常在麥西服裝店買的一個樣子,只不過是綢子的,但是,引起我注意的是在那個E·T·兩個交錯的字母上面是一個男爵的冠飾。我沒有言語。

  「很好,很好,」艾略特說。「等汗衫做好,一同給我送去。」

  我們離開鋪子;艾略特走開時,帶著微笑向我說:

  「你注意到那個冠飾嗎?告訴你老實話,我拉你上夏費來時,已經忘記掉這件事情。我記得我還沒有機會告訴你,教皇陛下給我恢復了我的古老家族頭銜。」

  「你的什麼?」我問,客氣中帶有駭異。

  艾略特不以為然的神氣把眉毛抬了一下。

  「你不知道嗎?我在母系方面是德·勞裡亞男爵的後代,他是隨從菲力普二世到英國來,並且娶了瑪麗王后的一個貴嬪。」

  「我們的老朋友嗜殺的瑪麗嗎?」

  「我認為這是相信異端的人叫她的,」艾略特回答,口氣很不自然。「恐怕我沒有告訴過你,一九二九年九月我是在羅馬過的。我覺得去羅馬是件頭痛的事,因為羅馬在這時候當然沒有什麼人,可是,幸虧我的責任感超過我追求世俗享樂的欲望。我在梵蒂岡的朋友告訴我,經濟大崩潰就要來到,堅決勸我把所有的美國股票全賣掉。天主教會擁有兩千年之久的智慧,所以我毫不遲疑。我打電報給亨利·馬圖林把我所有的股票賣掉,買進金子,我並且打電報給路易莎叫她照做。亨利·馬圖林回電問我是不是瘋了,並且說除非我用電報再發出我的指示,他絕不賣出。我立刻回電給他,口氣極其堅決,叫他立即照辦,並在辦好後打電報告訴我。可憐的路易莎沒有聽我的話,因此吃了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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