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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他決定把這筆錢取出來,在裡維埃拉買一所房子。作為一個避世的逋逃藪〔注:一般指某處成為逃亡者的藏身之所。〕,他選擇了昂第布。這地方在戛納和蒙特卡洛之間佔有一種戰略地位,他可以很方便地從這裡到上述兩處去;昂第布不久就成為時髦社會的中心,他選擇這個地方是出於天意,抑是靠本能的指引,誰也說不出。住在一個帶園子的鄉村別墅裡,有一種近郊的庸俗氣息,使艾略特這種凡事苛求的人很有反感,所以,他在舊城臨海的地方買了兩幢房子,並成一幢,安裝上暖氣、浴間和衛生設備,這都是美國的先例強加給一個頑梗的大陸的。當時正流行酸洗,所以他把古老的普羅旺斯家具全都酸洗過,再用現代紡織品蒙上——很慎重地遷就現代風尚——將屋子陳設起來。他對畢加索〔注:一八八一~一九七三,西班牙立體派畫家。〕和布拉克〔注:一八八二~一九六三,法國畫家,野獸派提倡者,立體派奠基人之一。〕這類畫家仍然不願意接受……「不成樣子,老兄,不成樣子」——認為這些人大都是某些走入魔道的熱心家哄起來的,但是,對於印象派畫家終於覺得未始不可以兼容並蓄一下,所以牆上掛了些美麗的畫。我記得有一張人們在河裡划船的莫奈〔注:一八四〇~一九二六,法國印象派畫家。〕,一張畢沙羅〔注:十九世紀,丹麥印象派畫家。〕畫的塞納-馬恩省河的碼頭和橋,一張高更的大溪地島風景,和一張勒努瓦〔注:十九世紀,法國印象派畫家。〕畫的少女側像,黃頭髮從背上披下來,很令人著迷。等到房子裝修完工,真是煥然一新,賞心悅目,不同凡響而又樸素無華,而這種樸素卻是教人一看就知道不耗費鉅資是辦不到的。

  這以後就開始了艾略特一生最煊赫的時期。他把自己在巴黎的名廚師帶下來,不久人們便公認他家裡的菜在裡維埃拉首屈一指。他的管家和傭人一律穿上白衣服,肩膀上釘上金帶子;請起客來非常豪華,但是,從不弄到庸俗的地步。沿地中海海岸從歐洲來的王公貴族幾乎俯拾即是。有些是因為愛上了那兒的氣候,有些是逃亡在外,有些是由於過去在國內弄得聲名狼藉,或者門第不當的婚姻,使他們覺得住在國外比較方便。這些裡面有俄國的羅曼諾夫皇族,奧地利的哈司布格王族,西班牙的波旁王族,兩個西西里王族和帕爾馬王族;有溫莎王室的公主;有布拉幹薩王室的公主;有瑞典的王族和希臘的王族;艾略特都招待他們。有從奧地利、意大利、西班牙、俄羅斯、比利時來的沒有王室血統的王子和公主,公爵和公爵夫人,侯爵和侯爵夫人,艾略特都招待他們。冬季,瑞典國王和丹麥國王來海濱小住,西班牙的阿豐索也不時地來匆匆一游,艾略特也招待他們。我對他向這些高貴人物鞠躬的派頭一直非常欽佩,因為他既能夠彬彬有禮,同時又保持一個據稱是人類生來平等的國家的公民的那種獨立姿態。

  我經過這些年的東奔西走,這時剛好在弗拉特角買了一所房子,因此和艾略特時常見面。我在他眼中很榮幸地已經升得很高,所以,他有時候也請我參加他的最盛大的宴會。

  「來幫幫我的忙吧,老朋友,」他會說。「當然我跟你一樣知道,皇族破壞宴會的氣氛。可是,別的人卻想見見他們,而且我覺得應當對這些可憐的人兒稍稍關顧一下。(不過,天知道,他們是不配的。他們是世界上最忘恩負義的人。)他們要利用你,而當他們不再需要利用你時,就會把你當作穿破的襯衫一樣扔掉;他們會從你手裡接受無數恩惠,但是,裡面沒有一個會走到馬路對面替你做一點點事情。」

  艾略特費了很大苦心和當地的上級官員搞好關係,因此區長和教區主教和主教的總教士時常成為他的座上客。主教在進教會之前是個騎兵軍官,大戰時並且指揮過一個騎兵團。他是一個臉色紅紅的、身材高大的人,講話故意學軍隊裡的那種粗魯率直的派頭,他的那位嚴峻、顏色枯槁的總教士常常手腳發麻,生怕主教會說出什麼下流話來。他帶著不以為然的微笑聽著自己上級講他那些喜歡的故事。可是,主教管理自己的教區非常能幹,他在佈道臺上的口才很感動人,就像他在午餐席上的打趣同樣使人解頤一樣。他稱許艾略特對教會的虔誠佈施,喜歡艾略特那樣和氣和艾略特招待他的好酒好菜;兩個人成了好朋友。所以,艾略特很可以自鳴得意,說他在這兩個世界裡都混得不錯,而且如果按照我的大膽說法,在上帝和魔鬼之間擺得很平。

  艾略特對自己的房子甚為得意,急於想讓自己的姐姐看見;他總覺得布太太對他的稱許裡面帶有保留味道,很想讓她看看自己現在生活起居的派頭,看看和他交好的那些朋友。這是對她的保留的最具體回答。她將沒法不承認他做得很好。他寫信給布太太邀他和格雷和伊莎貝兒一同來,不是住在他家裡,因為家裡沒有地方,而是作為他的客人住在附近的「角上旅館」。布太太回信說,她已經過了旅行年齡,因為健康欠佳,想想還是待在家裡的好;反正格雷在芝加哥也脫不了身;生意很發達,他賺了很多的錢,非得待下去不可。艾略特跟姐姐感情很深,這封信使他慌張起來。他寫信問伊莎貝兒。伊莎貝兒回了一個電報,說母親身體雖然很不好,每星期得臥床一天,但目前還沒有危險,老實說,如果當心一點,說不定還會活上好多年;可是,格雷倒需要休息,而且有他父親在芝加哥照應著,他大可以出來度一個假期;今年不行了,明年她和格雷將來歐洲一行。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三日,紐約的證券市場崩潰了。

  五

  我當時在倫敦;開頭我們在英國的人並不意識到情形會那麼嚴重,也不懂得它的後果是那樣地不可收拾。拿我自己來說,雖然對損失了相當大的一筆錢感到著惱,但是,損失的大部分是票面利潤,等到局勢澄清以後,我發現自己的現款並不減少。我知道艾略特過去在投機生意上賭得很大,很擔心他會跌得眼青鼻腫,可是,一直到我們兩個都回到裡維埃拉度聖誕節時,我方才看見他。他告訴我,亨利·馬圖林死了,格雷破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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