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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連自己講的什麼都不知道,怎麼會知道自己談些什麼?』他打斷我。

  「可是,我知道他在扯謊。他完全知道自己談些什麼。他懂得很多。當然他當時是吃醉了,可是,他眼睛的神情,他那張醜陋臉上心曠神怡的表情,並不僅僅是吃了酒的緣故。這裡面很有道理。他第一次這樣跟我談時,有些話我始終不能忘記,因為我聽了覺得駭然。他說,世界並不是上帝創造的,因為無不能變為有;世界是永恆的一種表現;這還罷了,可是,他接著又說,惡和善一樣,都是神性的直接表現。坐在那個肮髒吵鬧的咖啡館裡,加上自動鋼琴伴奏著舞曲,聽著他講這些話,真給人一種古怪的感覺。」

  二

  為了使讀者休息一下,我在這裡另起一節,但是,這樣做只是為了讀者的方便;拉裡的談話並沒有中斷過。我不妨借這個機會說,拉裡談得很從容,時常小心選擇他的字眼。雖則我並不自命把這些談話記錄得完全無誤,可是,我不但竭力重述了他的談話內容,而且也複製了他的談話風度。他的聲音清脆,具有一種音樂美,聽上去很受用;他談話時,不作任何手勢,只抽著煙斗,有時停下來把煙斗重新點一下,盯著你望,深色的眼睛裡帶有一種討喜的,往往是古怪的表情。

  「後來春天來了。在那片平坦而荒涼的鄉間,春天來得很晚,仍舊是陰雨和寒冷;可是,有時候,也會有一天晴暖,使人不想離開地面,坐著搖搖晃晃的電梯鑽到一百英尺下面的地球肚裡去,裡面擠滿了穿著煤汙工人褲的礦工。春天固然是春天,但是,在那片污濁的原野上,春天來得很羞澀,就像拿不准會不會受到人們歡迎似的。它像朵黃水仙,或者百合花,開在貧民區住房窗沿上的一隻盆子裡,使你弄不懂它在那兒做什麼。星期天早晨,我們躺在床上——因為我們星期天早上總是起身很晚——我在看書,考斯第望著外面藍天,對我說:

  「『我要離開這兒。你可要跟我一起走?』

  「我知道有許多波蘭人夏天都回波蘭參加割麥子,不過,時令還早,而考斯第波蘭是回不去的。

  「『你上哪兒去?』我問。

  「『流浪。穿過比利時到德國,再沿萊茵河走。我們可以在農場上找到工作,把一個夏天混掉。』

  「我毫不遲疑就決定了。

  「『這聽上去不錯,』我說。

  「第二天,我們就去告訴工頭我們不幹了。我找到一個人願意拿一隻背包和我換皮包。我把不需要的和背不動的衣服送給杜克婁克太太的小兒子,因為他的身材和我差不多。考斯第留下一隻口袋,把些要用的東西打一隻背包,就在第二天老太婆給我們喝了咖啡之後出發了。

  「我們一點不著忙,因為我們至少要等到莊稼可以收割的時候才能找到一處農場做工作,所以,兩個人懶懶散散地由那慕爾和列日穿過法國和比利時,然後經由亞琛進入德國境內。每天頂多走十英里或十二英里路;遇到一個村子看上去不錯,就住了下來。總有一個客棧之類的地方可以過夜,總有一家酒店可以吃到飯,喝到啤酒。整個說來,天氣都很好。在煤礦裡幹了好幾個月的活之後,能夠跑到野外來,的確開心。敢說我從來就沒有體會到一片綠茵看上去有這樣好看,一棵樹還沒有長出葉子,但是樹枝籠罩著一層淡綠色薄霧有多麼的美好。考斯第開始教起我德語來,而且我相信他的德語和法語講得一樣好。我們一路行來,他就會告訴我經過我們面前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東西德文叫什麼,一頭牛,一匹馬,一個人等等,後來又叫我複述簡單的德文句子;就這樣把時間消磨掉。等到我們進入德國境內時,我至少已經能夠跟人家要我要的東西了。

  「科隆並不完全是順路,可是考斯第堅決要去那裡,他說是為了那一萬一千殉道修女〔注:聖烏爾蘇拉教堂,相傳藏有匈奴殺戮的修女遺骸。〕。等我們到了科隆時,他去酗酒胡鬧。我有三天沒見到他;等他回到那有點像工人宿舍的房間時,臉色非常陰沉,原來他和人家打了架,眼睛打青了,嘴唇也劃了一道口子。那相貌可不怎麼好看,我可以告訴你,他睡了二十四小時,後來我們就沿著萊茵河流域向達姆施塔特出發;他說那一帶鄉間很好,我們很有機會找到工作。

  「我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天氣仍舊很好,我們漫步穿過小鎮和村落;碰到有什麼可看的,就停下來看看。只要有地方可以過夜,就住下來;有一兩次,睡在稻草堆上。吃飯在路旁的客店裡吃,等到我們到達釀葡萄酒的鄉間時,就不喝啤酒,喝起葡萄酒來;在客店喝酒時,就跟店裡那些人交朋友。考斯第有一種粗野的快活派頭,使那些人對他很信任;他會跟他們打司卡特,那是一種德國的牌戲。玩牌時,他會偷牌,可是人脾氣好,而且講些他們欣賞得了的下流笑話,所以那些人輸給他那幾個大錢也不介意。我和他們練習講德語;在科隆時我買了一小本英德會話語法,進步得很快。到了晚上,考斯第喝了兩大盅白葡萄酒之後,就會以一種古怪的病態方式談論從逃避孤獨而找到孤獨,談靈魂的黑夜,談造物和主宰合為一體的極樂境界。可是到了清早,當我們穿行在明媚的鄉野,草上還沾著露水時,我想要他再告訴我一點,他卻變得非常生氣,幾乎要動手打我。

  「『住口,你這狗材,』他說。『你要知道這些無聊的事兒做什麼?來,讓我們學德文。』

  「一個拳頭就像汽錘而且說打就打的人,你跟他有什麼爭辯頭。我曾經看見他發過火。我知道他可以把我打昏過去,把我丟在水溝裡,而且用不著我提,他就會在我昏倒時把我的口袋掏光。我對他這個人簡直摸不透。當葡萄酒打開他的話匣子,他談到至高無上的主宰時,他會避開平時講的那些粗野下流話,猶如脫掉在煤礦裡穿的煤汙工人褲一樣;他會談得很文雅,甚至很有口才。我敢肯定他並沒有弄虛作假。不知道我是怎樣會想起的,但是,我多少有種想法,好像他從事煤礦上那種辛苦的非人勞動是為了折磨自己的血肉之軀。好像他憎恨自己那個巨大的臃腫不靈的身體,要給他罪受;他的詐欺行為,他的仇恨,他的殘酷,都是他的意志對——唉,我不知道你會稱它做什麼——他的意志對一種根深蒂固的神聖本能的反抗,對自己渴求上帝的欲望的反抗,那個使他害怕同時又使他困惑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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