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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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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並不趕時間,春天差不多快過去了,樹木全長得青枝綠葉的。葡萄園裡的葡萄開始灌漿。我們總儘量沿土路走,現在路上的灰塵大了起來。我們已到了達姆施達特附近,考斯第說我們還是找個工作做吧。我們的錢快用光了。我口袋裡還有半打旅行支票,可是,我拿定主意只要能夠不用,還是不用。當我們看見一家看去還不錯的村舍時,我們就停下來,問他們要不要兩個幫工。我要說我們的外表並不怎樣討人喜歡;身上又是灰塵,又是汗,又是肮髒。考斯第樣子像個大流氓,我的樣子想來也好不了多少。我們幾次三番被人拒絕了。有一個地方的農夫說,他願意雇用考斯第,但是不能用我;考斯第說我們是好朋友,不能分開。我叫他去,可是他不肯。我很詫異。我知道考斯第喜歡我,雖則我想不出是什麼緣故,因為我現在已經對他沒有用處了,但是,我決計沒有想到他喜歡我到這種地步,會為我而拒絕工作。當我們走開後,我感到有點良心責備,因為我並不真正喜歡他,事實上,我覺得他相當可厭,但是,當我想要說幾句話,表示我對他這樣做感到高興時,他把我臭駡了一頓。 「但是,我們總算時來運轉了。我們剛穿過一處坐落在低谷中的村子,就望見一幢單獨的村舍,外表還不錯。我們敲敲門,一個女人來開門。我們像平時一樣問她可要幫工的,說我們不要工錢,只要有飯吃,有地方住就行,想不到她並沒有請我們吃閉門羹,而是叫我們等一下。她向屋子裡面叫人,不久就出來一個男人。這人把我們仔細打量一下,問我們從哪兒來的。他要我們把證件給他看,看到我是美國人時,把我又瞪了一眼。他好像不大高興這一點,但仍舊請我們進去,並且喝杯葡萄酒;他把我們帶到廚房,三個人一同坐下。那女人端來一大盅酒和幾隻杯子。他告訴我們,他雇的幫工被公牛抵傷了,現在在醫院裡,要等到莊稼收割之後才能復工。戰爭裡死了那麼多人,餘下的人又都進了萊茵河沿岸興起的那些工廠做工去了,現在找幫工他媽的可真不容易。這個我們知道,而且早已算計到了。總而言之,他說他可以雇用我們。房子裡地方很大,可是,我想他大約不願意我們住在家裡;不管怎樣,他告訴我們稻草棚上面有兩張床,我們就在那裡睡。 「農場上的活不重。牛要餵食,還有豬也要餵食;機器很不靈,我們得好好收拾一下;但是,我還是有點空閒。我喜歡那些芳香的草坪,傍晚時常常到處閒逛,覺得日子過得很不錯。 「這家人家姓貝克爾,有老貝克爾,他的妻子,他的寡媳和孫兒女。貝克爾年近五十,肥碩的身軀,花白頭髮;他在大戰時參過軍,腿上受了傷,現在走起路來還是一拐一拐的。腿上的傷使他很痛苦,只能靠喝酒解痛;睡覺前總是喝得醉醺醺的。考斯第和他相處得很好,晚飯後,時常一起上酒店,打司卡特,大喝其酒。貝克爾太太原是婢女。他們把她從孤兒院裡領出來,貝克爾在妻子死後不久就娶了她。她比貝克爾年紀小一大截,也還有點姿色,長得豐滿,兩腮紅紅的,淺色的頭髮,有股風騷勁兒。考斯第不久就看出這裡面有點花頭的結論。我告訴他不要當傻瓜。我們有個好工作,可不願意丟掉。他只是嘲笑我;說貝克爾滿足不了她,而且是她自己在要。我知道叫他規規矩矩是白說,但還是關照他當心點;貝克爾可能看不出他的企圖,但是還有他的媳婦。你逃不脫她的眼睛。 「愛麗——就是那個媳婦的名字——是個又高又壯的年輕女人,只有二十來歲,黑眼睛,黑頭發,一張長方的陰沉沉的臉。她仍舊替自己在凡爾登陣亡的丈夫戴著孝。是個虔誠教徒,每逢星期天早晨,都要步行到村子裡去做早彌撒,下午又要跑去做晚禱。她有三個孩子,其中一個是遺腹子;吃飯時除掉罵孩子外,從不開口。她在農場上只做少量的工作,多數的時間都花在帶孩子上,晚上總是一個人坐在客廳裡開門看小說,這樣哪個孩子哭她就能聽到。兩個女人感情很壞。愛麗看不起貝克爾太太,因為她是個棄兒,做過傭人,而且對於她是一家的主婦,能夠發號施令痛恨之至。 「愛麗是個富庶農夫的女兒,嫁過來時帶了一大筆奩資。她並沒有在村裡上學,而是上的最鄰近的斯溫根堡鎮的一個女子體育學校,受到很好的教育。可憐的貝克爾太太十四歲就到了農場,能夠看書寫字在她已經很不錯了。兩個女人關係搞不好,這是另一個原因。愛麗一有機會就賣弄她的知識,貝克爾太太氣得滿臉通紅,就問有知識對於一個農夫的妻子有什麼用。於是,愛麗就會看著自己用鋼鏈繞在手腕上的死去丈夫的身分牌,對著貝克爾太太慍怒的臉惡狠狠地說: 「『不是一個農夫的妻子。只是一個農夫的寡婦,一個把生命獻給國家的英雄的寡婦。』 「可憐的老貝克爾為了使她們不要吵嘴,只好把農事擱下來。」 「可是,他們對你怎樣看法呢?」我打斷拉裡的話。 「哦,他們當作我是從美國軍隊裡逃出來的,弄得回不了美國,回去就得坐牢。我不願意跟貝克爾和考斯第上酒店去喝酒,他們認為就是這個緣故。他們覺得我不願引起人們注意,弄得村警來盤問我。當愛麗得知我打算學德文時,她就把自己的舊課本拿出來,說要教我。因此,晚飯後,她就和我走進客廳,把貝克爾太太丟在廚房裡;我讀給她聽,她改正我的讀音,並設法使我懂得那些我不認識的單詞。我猜想她這樣做與其說是幫助我,還不如說是擺點顏色給貝克爾太太看。 「考斯第這一向一直都在設法勾引貝克爾太太,但是沒有進展。她是一個快活的、嘻嘻哈哈的女人,很隨便地和他一起揶揄說笑,考斯第對女人很有他的一套。我猜她知道考斯第的用心,而且敢說自己感到得意,但是,當考斯第開始擰她時,她卻教他放規矩些,並且摑了他耳光。我敢打賭,那一記打得很重。」 拉裡有點遲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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