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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他把手伸出來,我從皮夾子裡拿出一張鈔票給他。兩個人回家睡覺。我勞累了一整天,睡得像豬一樣。」

  「你可覺得煤礦的活不好幹嗎?」我問拉裡。

  「開頭讓人做地腰酸背痛,」他咧開嘴笑了一下。「考斯第和工頭一起做工作,我當考斯第的助手。那時候,考斯第做工作的地方只有旅館浴室那樣大小,而且進去時要通過一條很低的隧道,只能手足齊用爬進去。裡面熱得像火爐,我們做工作時只穿一條褲子。考斯第那個又胖又白的上半身看了叫人極其厭惡,就像只無大不大的蜒蚰。在那麼狹窄的一點地方,氣刀的聲音吵得人耳朵都聾了。我的工作是把他劈下來的煤塊裝滿一籃子,再把籃子拖到隧道口,等地下煤車隔段時間開來時,把它裝上,煤車再開到電梯那邊。這是我平生碰到的唯一的一個煤礦,所以不知道一般的做法是不是都是如此。這好像是很起碼的操作法,可是這工作卻他媽的非常吃力。做了半個工的時候,我們坐下來休息,吃午飯,抽煙。做完一天之後,我並不難受,而且洗個澡真是開心。我當作我的腳永遠不會乾淨似的,黑得就像墨水。當然我的手劃破了,而且酸痛得厲害,但是長好了。我對工作慢慢習慣起來。」

  「你堅持了多久呢?」

  「這個工作我只做了幾個星期。那些把煤裝到電梯那邊的煤車,是用一輛拖拉機拖的,司機不大懂機器,引擎經常出毛病。有一次他沒法子開動車子,而且好像想不出一點辦法。我相當會修機器,所以把機器檢查一下,半小時之內,就把車子修好了。工頭告訴了經理,經理把我找了去,問我可懂得開車子。結果他就叫我擔任司機;當然工作是單調的,但是輕鬆,而且由於引擎沒有再出什麼毛病,他們對我都很喜歡。

  「考斯第對我離開他恨得要死。他和我很配合,而且跟我搞習慣了。我同他成天一起工作,吃完晚飯一起上小酒店,睡一個房間,當然和他熟悉。他是個怪傢伙。這種人你一定會喜歡。他不跟波蘭人來往,波蘭人去的咖啡館我們也不去。他總忘記不了自己是貴族,而且當過騎兵軍官,所以,他把那些波蘭人都看成狗屎。波蘭人當然恨他,但是,一點沒有辦法;他壯得就像條公牛,打起架來,不管有刀子沒有刀子,五六個人一齊上也勝不了他。可是,我照樣認識了幾個波蘭人;他們告訴我,他在一個漂亮的騎兵分隊裡當過軍官是真的,但是,為了政治原因離開波蘭,則是說謊。他是因為打牌作弊,被人捉住,從華沙軍官俱樂部裡被趕出來,並且解職的。他們叮嚀我不要跟他打牌;說他碰見他們都有點怯,因為他們太熟悉他的底子。誰都不肯跟他打牌。

  「我打牌一直輸給他,你知道,不過輸得不多,只有幾個法郎,而且他贏了以後,總要爭著會酒賬,所以實在算不了什麼。我認為,自己只是運氣不好,或者牌打得沒有他好的緣故。可是,在那些人告訴我之後,我的眼睛就留神起來,而且百分之百肯定他在作弊,可是,你知道,我怎麼也看不出他是怎樣作弊的。哎,他真是聰明。我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永遠拿到好牌。我就像個山貓盯著他看。他就像狐狸一樣狡猾,而且我猜想,他已經看出我對他提防起來。有一天晚上,我們玩了一會牌之後,他帶著相當殘酷而諷刺的微笑——這是他懂得的唯一笑法——望著我說:

  「『要不要我變兩個戲法給你看?』

  「他把紙牌拿過去,叫我說一張牌,然後洗了牌,叫我隨便取一張;我取了一張看時,就是我說的那一張。他又變了兩個戲法,然後問我打不打撲克。我說會打,他就發給我幾張牌。我一看,手裡的牌是四個A一個K。

  「『你拿到這副牌總會押上很多的錢吧,是不是?』他問我。

  「『我會把所有的錢都押上去,』我答。

  「『傻瓜。』他把自己手裡的牌攤給我看,是同花順子。他是怎麼搞的,我不知道。他看到我大為驚訝,哈哈大笑。『我假如不是個規矩人,我就會使你到現在連老婆都輸掉。』

  「『現在你也沒有吃虧,』我笑著說。

  「『小意思。連在拉呂吃頓晚飯都不夠。』

  「我們每晚仍繼續打牌,而且打得很高興。我得到的結論是,他作弊與其說是為了錢,還不如說是為了尋樂子。他對自己能夠愚弄我感到一種異樣的滿足,而且我覺得,他發現我明知道他在作弊卻看不出他是怎樣作的,感到好笑之至。

  「可是,這只是他的一方面,而使我感覺興趣的卻是他的另一方面。我簡直無法把這兩方面調和起來。雖則他自誇除掉報紙和偵探小說以外,什麼都不看,但他實在是個有文化的人。人很健談,談起話來刻薄、嚴峻、譏誚,但是,聽他談話,常使人笑不可抑。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床頭掛一個十字架,星期天經常去做彌撒。星期六晚上總要喝醉酒。我們去的那家小酒店,星期六總是挨挨擠擠的人,室內煙霧彌漫。有的是帶了家人來的沉靜的中年礦工,有的是成群結隊的吵吵鬧鬧的年輕人,有的汗汙滿面圍著桌子一面打比陸,一面大聲叫喚,他們的老婆則坐得稍後一點看著。這些人和這些聲音對考斯第產生一種古怪的影響;他會變得嚴肅並且談起神秘主義來——在許多你想像不到的問題中間,偏偏會談這個。我當時對神秘主義毫無所知,只是在巴黎讀過一篇梅特林克論魯斯布魯克的文章。可是,考斯第卻談到柏魯丁諾〔注:二世紀,新柏拉圖主義哲學家。〕、雅典最高法院法官德尼、鞋匠約考白·波伊姆〔注:十七世紀,波蘭神秘主義者。〕和梅斯特·艾克哈特〔注:十四世紀,德國神秘主義者。〕。聽這樣一個被自己的世界開除出來的大塊頭和遊民,帶著諷刺、怨恨和絕望的口氣談萬物的本性,談與上帝結合後的極樂境界,簡直是匪夷所思。這些我都從來沒有聽過,弄得我又莫名其妙,又興奮。我就像一個躺在黑房間裡但是醒在床上的人,忽然看見窗簾上透進一道光線,心裡知道只要拉開窗簾,眼前就會展開一片晨光朗照的原野似的。可是,在他清醒的時候,我想要逗他談談這個問題,他就會對我大發脾氣,惡狠狠地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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