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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波蘭人回來了,兩個男孩子就去洗刷。波蘭人的姓是那種很難叫的波蘭姓氏,可是他們都叫他考斯第。一個大傢伙,比我要高出兩三英寸,長得又高又壯;一張蒼白肥胖的臉,鼻子短而寬,大嘴;藍眼睛,由於沒有能把眉毛和睫毛上面的煤灰洗掉,看上去就像化了妝一樣。黑睫毛把眼珠的藍顏色襯得簡直令人駭異;是個醜陋肮髒的傢伙。兩個男孩子換了衣服出去了。波蘭人繼續坐在廚房裡抽煙鬥,看報。我口袋裡有本書,所以拿了出來,也開始看書。我注意到他有一兩次張我一眼,不久便放下報紙。

  「『你看的什麼?』他問。

  「我把書遞給他,讓他自己看。是一本《克裡夫斯公主》〔注:法國拉法葉夫人(十七世紀)著。〕,我在巴黎火車站買的,因為本子小,可以放在衣袋裡。他看看書,又看看我,有點奇怪,就把書還我。我看出他嘴邊露出諷刺的微笑。

  「『你覺得好看嗎?』

  「『我覺得很有意思——甚至很引人入勝。』

  「『我在華沙上學時讀過。看得我膩味死了。』

  「他法文講得很好,一點波蘭口音也沒有。『現在我除掉報紙和偵探小說外,什麼都不看。』

  「杜克婁克太太——這就是我們房東太太的名字——一隻眼睛瞄著火上在燒的晚飯吃的湯,一面靠著桌子補襪子。她告訴考斯第,我是煤礦經理介紹來的,並且把我認為可以告訴她的話重述一遍。他一面聽,一面拍著煙斗,一雙雪亮的藍眼睛瞧著我,眼光嚴厲而精細。他問了我幾個關於我的問題。當我告訴他我從來沒有在煤礦上做過工時,他嘴角露出諷刺的微笑。

  「『你不知道自己來做什麼。一個人只要有別的工作可做,絕不肯上煤礦來工作。不過這是你的事情,肯定有你的理由。你在巴黎住在哪裡?』

  「我告訴他住在哪裡。

  「『有一個時期,我每年都要去巴黎一趟,不過,都是在那些大街上逛。你到過拉呂飯店沒有?那是我最喜歡去的館子。』

  「這使我有點詫異,因為你知道,這館子並不便宜。」

  「一點不便宜。」

  「我想他看出我有點詫異,因為他嘴邊又露出那種諷刺的微笑。可是,他顯然覺得並不需要進一步解釋。我們東聊聊,西聊聊,後來兩個男孩子回來了。我們一同吃晚飯。吃完晚飯,考斯第問我可高興和他上小酒店去喝杯啤酒。小酒店只是一間相當大的房間,房間的一頭是酒吧間,另外有幾張大理石面的桌子,四周圍放些木椅。有一架自動鋼琴,有人放進一個硬幣,鋼琴正放著舞曲。除掉我們坐的那張桌子外,只有三張桌子坐有人。考斯第問我可會打比陸。我曾經跟我的那些學生朋友學過,所以說會打;他就建議我們賭誰會啤酒賬。我同意,他叫人把紙牌拿來。我輸了一杯啤酒,接著又輸掉一杯啤酒。後來他建議我們賭現錢。他拿的牌好,我的運氣很壞。不過賭的輸贏不大,我只輸了幾個法郎。這一贏加上啤酒使他的興致高了,他就談起來,從他的談吐和舉止,我不久就看出他是個受過教育的人。當他重又談到巴黎時,他就問我可認識某某,某某,某某,就是路易莎伯母和伊莎貝兒住在艾略特家裡時我碰見的那些美國女人。他好像比我跟這些人熟悉得多,我弄不懂他怎麼會落到現在這樣。時間並不晚,可是,我們天一亮就得起來。

  「『走之前,我們再喝一杯啤酒吧,』考斯第說。

  「他一面呷著啤酒,一面用他精細的小眼睛瞄著我。我知道他當時使我聯想起了什麼——是一個壞脾氣的豬玀。

  「『你為什麼到這個混蛋的煤礦來做工?』他問我。

  「『體驗一下。』

  「『你是個傻瓜,小夥子,』他說。

  「『那麼,你為什麼在這兒做工呢?』

  「他聳聳自己厚實而臃腫的肩膀。

  「『我做孩子時就進了貴族軍事學校,我父親是沙皇下面的一個將軍,上次大戰時我是騎兵軍官。我受不了皮爾蘇斯基〔注:一八六七~一九三五,波蘭元帥和政治家。〕。我們策劃殺死他,可是有人出賣了我們。我們的人凡是被他捉到的,都被槍斃。我總算來得及越過邊境,這時我只有參加法國軍團,或者到煤礦上做工的兩條路。這兩件壞事,我選擇了後一件壞得少些的。』

  「我已經告訴過考斯第,我預備在煤礦上做什麼工作,他當時沒有說什麼,可是,現在他把胳膊肘擱在大理石檯面上,跟我說道:

  「『你試試把我的手攤開看。』

  「我懂得這是一種老式的角力,所以攤開手掌抵著他的手掌。他笑了。『幾個星期之後,你的手可不會這樣軟了。』我使盡力氣推,可是,他的力氣非常之大,簡直動不了他;他慢慢地把我的手推回去,一直推到桌子下面。

  「『你相當有力氣,』他總算沒有笑我。『沒有多少人能夠頂得住這樣久的。你聽我說,我的助手很不行,他是個矮小的法國人,連個蝨子的力氣也沒有。明天你跟我來,我跟工頭說叫你做我的助手。』

  「『我很願意,』我說。『你看他肯嗎?』

  「『要點人情。你拿得出五十個法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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