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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第三章】

  一

  這以後,我總有十年沒有再見到伊莎貝兒和拉裡。艾略特還是經常見到,而且由於某種原因——這我以後再交代——比以前見面的機會的確更多了。我不時從他口中得知伊莎貝兒的近況。可是關於拉裡,他一點講不出來。

  「以我所知,他仍舊住在巴黎,可是,我不大可能碰到他。我們交遊的圈子不一樣。」他又接上一句,有點心安理得的樣子。「非常遺憾的是,他會墮落到這種地步。他是好好人家出身,我敢說,如果他把事情交給我來安排,我總可以使他混出一點名堂來。反正對伊莎貝兒說,她總算倖免了。」

  我的交遊並不限於艾略特認識的那些人;我在巴黎認識的有些人,艾略特說不定認為很不象樣。巴黎我雖然時常經過,但是待的時間都不太長;也曾問過裡面某些人可曾碰見拉裡,或者聽到他的消息沒有;有幾個和他偶然相識,但是,都談不上和他有深交,所以誰也沒法告訴我拉裡的情況。我去他常吃晚飯的那家飯館,但是,發現他已經好久不去,所以都認為他一定走了。我在蒙帕納司大街那些咖啡店裡也從來沒有看見過他,這些咖啡店是住在附近的人總會去的。

  拉裡在伊莎貝兒離開巴黎之後,原來的打算是去希臘,但是他放棄了。他的實際行蹤多年後才由他親口告訴我,但是,為了把事情儘量按照時間順序排列,讀起來方便些,我還是現在來敘述的好。他整個夏天都住在巴黎,一直工作到秋深。

  「那時我覺得需要把書本子放一下,」他說。「我一天看八小時到十小時的書,這樣已經有兩年了。所以我就到一家煤礦去做工。」

  「你到那兒去?」我叫出來。

  他看見我這樣詫異,笑了起來。

  「我認為從事幾個月體力勞動對我有好處;這會使我有時間把自己的思想理理清楚,使自己平靜下來。」

  我沒有開口;我不知道這是否是拉裡採取這一意外步驟的唯一理由,還是和伊莎貝兒拒絕和他結婚也有關係。事實是,我就不知道他對伊莎貝兒的愛有多深。大多數人在戀愛的時候會想出各種理由說服自己,認為照自己的意旨行事是唯一合理的舉動。我想不幸的婚姻那麼多,就是這個原因。他們就像那些把自己的事情交給一個明知道是壞蛋的人去管一樣;由於這個壞蛋和自己很好,他們就不願意相信一個壞蛋首先是壞蛋,然後才是朋友,而且堅決認為這個人儘管對人不老實,對自己絕不會如此。拉裡不肯為了伊莎貝兒犧牲自己選擇的生活,是相當堅強的,但是,失掉伊莎貝兒可能比他自己預料的要更加不能忍受。可能他就和我們多數人一樣,又要吃餅子,又要留著看。

  「哼,你講吧,」我說。

  「我把我的書和衣服放在兩隻箱子裡,交給美國旅行社保管。然後把一套替換的衣服和些內衣打成一個包袱,就動身了。我的希臘文教師有個妹妹嫁給朗斯附近一家煤礦的經理,所以寫了一封信介紹我去見他。你知道朗斯嗎?」

  「不知道。」

  「在法國北部,離比利時邊界不遠。我在那邊只住了一晚,就在車站旅館,第二天坐當地的火車去了煤礦那邊。你去過煤礦村嗎?」

  「在英國。」

  「啊,我想大約是差不多的。有煤礦,有經理的房子,一排排矮小的三層樓房,全是一個樣,完全一個樣,單調得使你看了心情非常抑鬱。有一座新近造的、怪模怪樣的教堂,還有幾家酒吧間。我到達時,天氣又陰又冷,而且下著毛毛雨。我到了經理的辦公室,把信交給他。經理是個矮胖子,兩頰紅紅的,看上去像是個貧嘴的傢伙。礦上正缺乏工人,許多礦工在大戰中都犧牲了,有不少波蘭人在這兒做工,敢說有二三百名。他問了我一二個問題,他不喜歡我是個美國人,好像覺得這裡面有鬼,可是,他舅爺的信上說我很好,而且他反正願意用我。他要給我一個地面上的工作,可是,我告訴他我想到礦下面去做工作。他說,如果我沒有做慣,會覺得人吃不消,但是,我告訴他,我早有準備,這樣,他就說,我可以做一個礦工的助手。這其實是男孩子做的,不過,男孩子也不夠周轉。這人很不錯,他問我有沒有找過房子,當我告訴他還沒有去找時,他就拿一張紙條子寫了個地名,說我如果拿這個紙條子去,那個房子的女人就會給我一個地方睡。她是個寡婦,丈夫是礦工,大戰中陣亡了,兩個兒子都在礦上做工。

  「我拿了包袱,離開經理室,找到那所房子,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來開門,頭髮已經花白,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眉眼長得不錯,過去有一個時候一定好看過;如果不是因為門牙少掉兩個,她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憔悴。她告訴我沒有房間,但是,她租給一個波蘭人的房間裡有二張床,我可以睡那一張空床。她的兩個兒子睡在樓上的一個房間,另外一間她自己睡。她給我看的那個房間在樓下,我想原來大概是作為客廳的;我很願意能夠單獨有間房間,不過,我想還是不要囉嗦吧;外面的毛毛雨已經淅淅瀝瀝下起來,而且我的衣服打濕了。我不想再跑別的地方,把衣服淋得濕透。所以,我說這樣行,就住了下來。他們把廚房當客廳,廚房裡有兩張搖搖晃晃的圈椅。院子裡有個堆煤的棚,也用來作浴室。兩個男孩子和那個波蘭人已經跟他們吃過午飯,但是,她說,我可以跟她在中午一起吃飯。這以後,我就坐在廚房裡抽煙,她一面做家事,一面跟我談她的身世和家庭情況。早班做完,別的人陸續回來,先是那個波蘭人,後來是兩個男孩子。波蘭人穿過廚房,當房東太太告訴他,我要和他睡一個房間時,只跟我點一下頭,並不開口,從壁爐架上拿起一隻大水壺到煤棚裡洗臉去了。兩個男孩子都是高個子,儘管臉上有煤汙,看上去還很漂亮,而且好像願意跟我要好。他們把我看作是個怪物,因為我是美國人。一個男孩子十九歲,解除軍役不過幾個月,另一個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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