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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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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才喝完雞尾酒,門開處,進來一個女孩子,後面跟著一個男子。 「我們遲到了沒有?」她問。「我把拉裡帶回來。可有他吃的嗎?」 「想來有吧,」布太太笑著說。「你單擊鈴,叫尤金添個位子。」 「他才替我們開門的。我已經告訴他了。」 「這是我的女兒伊莎貝兒,」布太太轉身向我說。「這是勞倫斯·達雷爾。」 伊莎貝兒趕快跟我握一下手,來不及地就轉向布拉巴宗。 「你是布拉巴宗先生嗎?我真渴想見你。你替克萊曼婷·多默裝飾的屋子我真喜歡。這屋子糟不糟?我好多年來都想法叫媽收拾一下,現在你來芝加哥,真是我們的機會到了。老實告訴我,你覺得這屋子怎樣?」 我知道布拉巴宗死也不會說。他很快張了布太太一眼,可是她臉上泰然自若,一點看不出什麼。他斷定伊莎貝兒是重要人物,就發出一聲狂笑。 「我敢說這屋子很舒服,種種都很好,」他說,「不過,你要是直截了當問我的話,那麼我覺得確乎相當的糟。」 伊莎貝兒長得高高的,橢圓臉,直鼻樑,俊俏的眼睛,豐滿的嘴,這一切看來都是布家的特徵。人秀氣,不過胖一點,大約是年齡關係,等她長大一點就會苗條起來,一雙有力的長得很好的手,不過也嫌肥一點;短裙子露出的小腿也嫌肥。皮膚生得好,顏色紅紅的,和适才的運動以及開敞篷車回來都不無關係。人容光煥發,充滿活力。十足的健康體質,嬉皮笑臉的高興派頭,對生活的滿足,和從內心裡流露出來的幸福感,使人看了心花兒都開。那種自如若堂的風度,不管艾略特多麼文雅,和她一比都不免有點俗氣。布太太那張慘白而有皺紋的臉在她的朝氣襯托下,看去簡直疲憊和衰老了。 我們下樓去吃飯。布拉巴宗一看見飯廳,眼睛就眯起來。壁上糊的暗紅紙,算是冒充花布,掛些臉色陰沉死板的男女肖像,畫得糟透糟透。這些人都是去世的那位佈雷德利先生的近系祖先。他自己也在上面,一撮濃上須,僵直的身體穿著禮服和白粉漿的領子。一張布太太的像,是九〇年代一個法國畫家的手筆,掛在壁爐上面,穿著灰青緞子的晚服,頸上珠串,髮際一顆鑽石星,一隻滿戴珠寶的手捏一條編織領巾,畫得連針腳都一一可數,另一隻手隨隨便便拿一柄鴕鳥羽扇子。屋內家具是黑桶木的,簡直笨重不堪。 大家坐下時,伊莎貝兒問布拉巴宗,「你覺得這個怎麼樣?」 「我敢說一定花了不少錢,」他答。 「的確,」布太太說。「這是佈雷德利先生的父親送我們的婚禮,被我們帶著跑遍了全世界。裡斯本啊,北京啊,基多啊,羅馬啊。親愛的瑪格麗特王后非常豔羨它。」 「假如是你的,你把它怎麼辦?」伊莎貝兒問布拉巴宗,可是,不等他回答,艾略特就替他說了。 「燒掉,」他說。 三個人開始討論怎樣裝飾這屋子起來。艾略特力主路易十五的裝潢,伊莎貝兒則要一張僧院式的餐桌和一套意大利式椅子。布拉巴宗認為奇彭代爾比較適合布太太的性格。 他轉身看著艾略特,「你當然認識奧利芬特公爵夫人的?」 「瑪麗嗎?頂熟的朋友。」 「她要我裝飾餐廳,我一見到她的人,就決定喬治二世。」 「你真對。上次在她那兒吃飯,我就注意到。雅極了。」 話就這樣談下去,布太太只聽他們講,你猜不出她肚子裡想些什麼。我講話很少,伊莎貝兒的年輕朋友拉裡(我忘記了他姓什麼)簡直一言不發。他坐在我對面的布拉巴宗和艾略特之間,我不時看他一眼。他年紀看去很輕,和艾略特差不多高,六英尺不到一點,瘦,而且四肢長得很鬆弛。頂討人喜歡相的一個孩子,不漂亮,也不醜陋,相當的靦腆,一點沒有出色的地方。我覺得怪有意思的倒是,雖則進屋子來之後記得他沒有說上五六句話,人卻非常自如,而且奇怪的是,儘管不開口,好像也在參加談話。我注意到他的手很長,可是,就他的身個兒論,不能算大,形狀看上去很美,同時又有力。我想畫家一定高興畫這雙手。他體格比較瘦,但是,看去並不文弱,相反地,敢說碩健。一張臉寧靜莊重,曬得黝黑,要不是這樣就看不出什麼血色;五官端正,但並不出眾。顴骨相當高,庭穴凹進。深棕色的頭髮,微微鬈曲。眼睛看上去比原來的要大,因為陷在眼窩裡很深,睫毛則又濃又長。眼珠的顏色很特別,不是伊莎貝兒和她母親,舅舅共有的那種濃栗色,非常之深,虹彩和瞳子差不多是一個顏色,這給他的眼睛以一種特別的光芒。他有一種動人的瀟灑風度,看得出為什麼伊莎貝兒對他傾心。她的眼光不時落到他身上一下,從她的神情裡我好像看出不但有愛,而且有喜歡。兩人的眼光碰上時,他眼睛裡含有一種溫情,看去非常之美。沒有比看見年輕人相愛更動人的了,這使我這個已屆中年的人豔羨他們,同時,不懂得什麼緣故,感到難受。這很愚蠢,因為以我所知,是沒有什麼可以影響到他們的幸福的;兩人的境遇都寬裕,你想不出什麼理由說他們結不了婚,而且結婚後不能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伊莎貝兒、艾略特和布拉巴宗繼續往下講怎樣重新裝飾屋子,想逼出布太太一句話來,承認是得想個辦法,可是,她只藹然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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