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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你對羅勃貝格感興趣了。」

  「我對他感興趣,因為他殺人不是為了任何卑鄙的動機,也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嫉妒,而是為了證明他自己和肯定他的力量。」

  「當然,共產主義是否切實際,這個問題還留待證明。」

  「共產主義?誰談到共產主義?每個人現在都曉得,共產主義是失敗的。那是不知道生活之真實的不切實際理想家的夢。共產主義是你給工作階級引發他們去革命的餌,就像自由平等的喊聲是你激勵他們去冒險的口號一樣。綜觀整個世界的歷史,剝削者和被剝削者常常並存。將來也會常有的。情形應該是這樣,這是正確的,因為群眾天生就被造成了奴隸;他們不適合自己控制自己,而為了他們自己的好處起見,他們需要主人。」

  「這主張有點驚人。」

  「這不是我的主張,大孩子,」西蒙嘲諷地回答,「是柏拉圖的,但是自他提出這主張以後的世界歷史,已經大大的證明了它的真實性。我們在生活中所看到的革命,結果是什麼?人民還沒失去他們的主人,他們只是改變了主人,而沒有地方有比共產統治之下更鐵硬的手,在支配著權威。」

  「那麼人民被騙了。」

  「當然。為何不被騙呢?他們是傻瓜,他們活該是傻瓜。那有什麼關係?他們的利得是實在的。他們不再被要求去為自己設想;人家怎麼講,他們就怎麼做,而只要他們聽話,就有他們常常企望著的安全。今日的獨裁者已經犯了錯誤,我們可以從他們的錯誤中得到教訓。他們已忘記馬基弗維利的金言——假如你使人民的私生活自由的話,你就可以在政治上奴役他們。我願在與國家安全不相矛盾的條件下,允許人民更多的個人自由,這樣給他們自由的幻景。我要盡人類特性的可能,儘量廣地把工業社會化,這樣給他們平等的幻景。而因為同在一個軛之下,他們是兄弟,所以他們也有博愛的幻景。記住,一個獨裁者可以為人民的利益做出民主政治所不能做出的所有事,因為民主政治要考慮到賦予的利益、嫉妒以及個人的野心,所以,他就有無比的機會去安忍群眾的命運。前天我去參觀一個共產主義者的會議,一個旗幟接著一個旗幟的,我都看到了這些字:「和平」、「工作」和「幸福」。還有其他的主張比這更自然嗎?而在這兒,人類經過一百年的民主政治後,仍然在造作這些東西。一個獨裁者筆一揮就能做到了。」

  「但你自己承認,人民僅僅改變他們的主人,他們仍然被剝削,你怎麼知道他們會忍受?」

  「因為,他們他媽的必須好好忍受。在現在的情形下,一個獨裁者用飛機去丟炸彈,用裝油車去射擊機槍,就可以弭平任何叛變。有產階級也可以這麼做,革命不會成功的,但事情顯示出,他們沒有膽識;他們殺了一百個人,甚至一千個人,但,他們就怕起來了,他們要妥協,提出要讓步,妥協、讓步已經太遲了,他們被清除掉了。但人民會同意他們的主人,因為他們知道主人比他們還要好,還要聰明。」

  「為什麼他會較好、較聰明?」

  「因為他比較強。因為他有力量,他說對的就是對的,他說好的就是好的。」

  「這簡單極了,但更不能使人信服。」查理有點輕率地說。

  西蒙怒容滿面。

  「假如不僅你的麵包和牛油,甚至你的生命也依賴著它的話,你就會發現,它足夠令人信服了。」

  「而誰,請告訴我,要選主人?」

  「沒有誰。主人是環境難以避免的產物。」

  「說得有點對,不是嗎?」

  「他躍身而為主,因為他有領導的本能。他有意志力。他大膽、熱心、能幹、勤勉、精力充沛。他什麼都不怕,因為危險對於他才是真正的人生。」

  「每個人都會說你自大自滿,西蒙。」查理笑著說。

  「為什麼你那樣說?」

  「哦,我覺得你想像自己擁有你剛才列舉的特質。」

  「你怎麼這麼想呢?我對自己瞭解得清楚,就如同任何人能瞭解自己一樣。我知道我的能力,但我也知道我的限度。一個獨裁者必須有一種神秘的魅力來激發他的跟從者的宗教熱狂,他必須有一種磁力使他們有特權去為他犧牲生命。他們必須在他身上感到,他們活得更偉大。我自己身上沒有那種東西。我不吸引人,反而逐退人。我只能使人怕我,從不能使他們愛我。你記得林肯說的:『你能欺騙一些人于永久,欺騙所有的人于短時,但你不能欺騙所有的人于永久。』但那卻是一個獨裁者必須做的,他必須欺騙所有的人于永久,而要這樣做,只有一個方法,他必須也欺騙自己。沒有一個獨裁者有清晰、邏輯的頭腦的;他有驅使力、威力、磁力、魅力,但假如你仔細檢視他所講的話,你會發現到他智識的平凡無奇;他有能力行動,因為他靠本能行動,但當他開始思考時,他就胡塗起來了。我的頭腦太好,魅力太少,無法做一個獨裁者,除外,靠普羅階級得權的獨裁者,最好該也是普羅階級的一員。勞工階級會發現,他們跟著他的提攜更容易,會更願意對他順從和忠誠。革命的技術已經很完美了。假如有了正確的情況,一個有決心的團體是較容易取得權力的;困難的是把握住它的問題。最明顯的是俄國的革命,其次是意大利和德國,這三國的革命顯示出革命只有一個方法:恐怖。變成國家之主的工人易遭受那種只有性格強韌的人才能抵抗的誘惑。假如他的頭不被阿諛奉承轉變方向,假如他的決心不被不平常的奢侈所減弱,他幾乎就是一個超人了。工人天生是傷感的,他們心地仁慈,懂得同情;當他們得到了他們所要的,他們就坐回去,讓別的事物滑溜而過;他們寬恕他們的敵人,當他們的背一轉,他們的敵人就刺上一刀,他們就大為吃驚了。他需要在他手頭附近有一個人,其出生、教育、訓練和性格都漠然於「偉大」的禮服,無動于成功使人虛弱的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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