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巴黎的異鄉人 | 上頁 下頁 |
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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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話,親愛的孩子!夢話。你是傷感的傻瓜。第一、人們並不因你更瞭解了他們而有所改良;他們不會改良的。那就是人為什麼應該僅去認識人,而不要交朋友的道理了。一個你認識的人顯示給你的,僅是他最好的一面,他體貼而有禮,他在社會傳統的面具之後隱藏他的缺點;一旦跟他親密起來以後,他就把面具拋掉,你就對他認識得很清楚,而他也不再勞神去偽裝了;然後你就會發現他是一個卑賤、淺薄、脆弱、墮落的人,假如你不知道,那就是他的性格,你會大驚特驚的,而去詛咒他卻是件愚蠢的事,就如同因為豺狼掠奪或者因為眼鏡蛇襲人,而去詛咒牠們那樣愚蠢。因為人的本質是自我主義的,自我主義是他的力量,同時也是弱點。哦,在我兩年的報界生涯裡,我對人性懂得很多了。虛榮、小心眼、無恥、貪婪、雙重面、下賤。他們會互相出賣,並不是為自己的利益,而是純粹罪惡之舉。為了暗中破壞對手的成功機會,他們的詭計是無所不用其極的;為了爭得一個頭銜或地位,他們是沒有什麼屈辱不接受的;而不僅是政治家這樣而已;律師、醫生、商人、藝術家、文學家也一樣,他們渴求名聲四傳,他們會去奉承和諂媚一個微不足道的新聞記者,以便在報上得到好評。富人為了得到用不著的幾鎊錢,會毫不猶疑地去使用卑鄙的欺騙手段。誠實、政治的誠實、商業的誠實;唯一跟他們有關的事是他們能拿走什麼;唯一能抑制他們的是恐懼。因為他們是膽小鬼。而他們提出的主張,就是從他們的嘴唇流出的誇張的欺詐之詞,是他們講給自己聽的無恥謊話。哎呀,相信我,你不能做這種自我離開劍橋後一直在做的事情,而對人性仍保有很多幻想。人都是邪惡的懦夫和偽君子,我對他們厭煩極了。」 查理看著地面。他對他就要說出的話感到有一點害羞,那話聽起來有點愚蠢。 「你對他們沒什麼憐憫之心嗎?」 「憐憫?憐憫是屬女人們的。憐憫是乞丐因為沒有勇氣,沒有刻苦精神及一種過高尚生活的頭腦,而向你懇求的東西。憐憫是失敗者所渴求的諂媚,這樣他才能保存他的自尊。憐憫是富有的人付給窮困潦倒的人的廉價保護費,這樣他們才能較心安理得的去享受他們自己的富有。」 西蒙憤怒地拉緊穿在瘦削身體上的睡衣。查理認出那件睡衣是他一直要丟掉,而西蒙問是否他可以要的那一件;他那時笑著說,他要給他一件新的,但西蒙說,那件對他就足夠好了,所以堅持要那件。查理不舒服地想著,是否他討厭微小的禮物。西蒙繼續說: 「平等?平等是弄糟人類知識最大的荒謬念頭之一。看起來好像人是平等或者能平等似的!他們談到機會的平等。當人類無法利用平等時,他們為什麼要有平等呢?人是天生不平等的;性格、精力、頭腦都不同;也沒有機會的平等能夠抵消這種差異,大多數的人都愚笨得頑固、輕信、膚淺、沒精神,為什麼他們要跟那些有性格、智識、刻苦精神和力量的人平等呢?這種人的自然不平等就是民主政治的致命傷。借著計算成百萬的空洞頭殼來統治一個國家,是多麼愚笨的鬧劇!第一、他們不知道什麼對他們是好的;第二、他們沒有能力去得到他們要的好處。民主政治沒落到了什麼程度呢?沒落到了詭計多端、自私自利的政治家所發明的口號之說服力。民主政治是用字語來統治的,演講者很少有頭腦,假如有的話,他也沒有時間去使用,因為他所有的精神必須花在哄騙他選票所依的傻瓜上。民主政治已經經歷過一百年的審判;理論上,它常是荒謬的,而現在我們曉得實際上它是失敗的。」 「不管你對於進入下議院(假如你能的話)提議了什麼,你是一個很不誠實的人,我可憐的西蒙。」 「在像英國這個老式國家裡,要得到充分的力量,去實行一個人的計劃是不可能的,除非從那些機構的內部做起。我不認為任何人都能在國家裡得到支持,能夠在他四周聚集足夠的一群人來造成一次政變,除非他是下議院大党中知名的議員。而因為政變只能靠人民,所以一定是勞工党的份。甚至在情況成熟得可以革命時,有產階級仍然保有足夠的特權,使他們認為值得去盡力應付倒黴之事。」 「你心中存有的是什麼樣的情況?戰爭中的失敗和經濟的不景氣?」 「正是這樣。甚至那時候有產階級只是相對地受苦而已。他們停駛他們的車子或關起鄉村的房子,增加失業的情形,但對他們自己並未造成不便。而人民卻挨餓了。然後當你告訴他們說,除了他們的桎梏外,沒有什麼東西可失去時,他們會注意聽你的,而當你在他們面前用其他人的財產之餌搖來晃去時,他們因無法使之滿足而必須壓抑的貪婪,羡慕就被釋放了。你可以以自由與平等作口號,領導他們去攻擊。最近二十五年來的歷史顯示,他們一定會贏的。有產階級因財富之故而削弱了他們的力量,他們是人道主義的、最傷感的,他們既沒有意志也沒有勇氣來為自己辯護;他們的意見紛歧,而當他們唯一的機會是立即而殘忍的行動時,他們卻把時間浪費在互相責備上。暴動是革命領導者的工具,但卻不是訴諸理智,而是訴諸本能的。暴動會順服於催服性的暗示,你能借著口號把暴動提升到狂熱的程度;暴動是一種實體,因此在「敗覆」這個次級上,它對死亡是漠然的;它既不知同情也不知仁慈。它對破壞歡喜若狂,因為在破壞中,它才覺知到它的力量。」 「我想你不會否認,暴動殺了成千無抵抗的人,破壞了要幾百年才能建起的機構。」 「革命中免不了要破壞,也免不了要殺戮。恩格斯幾年前說過,有產階級必得要靠他們力量中的每種方法來抵抗壓迫。那是對死亡的一種作戰。民主政治為人類生活加上一種荒謬的重要性。道德上來講,人是沒價值的,壓制他們並不是損失。生物上來講,人是不重要的;殺死一個人並沒有比打死一隻蒼蠅有更使人震驚的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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