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巴黎的異鄉人 | 上頁 下頁
六二


  莉迪亞沒有回答。他們沿著林蔭道默默走著;然後默默的吃著中飯。莉迪亞深陷于思緒之中,她的思緒他是可以猜得到的,而他也感到,要跟她小談的企圖不會受到歡迎。除外,也有思想佔據著他的心田。他們跟那兩個犯人的談話,莉迪亞問的問題,引發了查理在心中所播種的懷疑,雖然他曾試著把這種懷疑遣開;但自從那時起,它就潛伏在他的意識裡了,就像一個沒有窗子的屋子裡長期關著黴臭味。這使他感到煩憂,並不是因為他被愚弄而介意,而是因為,他不願去想莉迪亞是一個撒謊者和偽君子。

  「我要去看西蒙,」他吃完午餐時說,「我來巴黎大半是為了來看他,我幾乎沒看過他一眼。我至少應該去說聲再見。」

  「是的,我想你應該去。」

  他也要把剪報以及他借他的文章還給西蒙。他把這些東西放在口袋裡。

  「假如你下午要跟你的蘇俄朋友一起消磨時間的話,我先用車子送你到那兒,怎麼樣?」

  「不,我要回旅館。」

  「我不會太晚回去,你知道西蒙談起話來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不會感到煩倦吧?」

  「我不習慣這麼多思慮,」她笑,「不會的,我不會煩倦。我自己一個人獨處的機會很少。自己一個人坐在一個房間裡,知道沒有人會進來——嘿,我再想像不到比這個更奢侈的享受了。」

  他們分手後,查理走到西蒙的家。他知道那時間他可能在家。西蒙聽到查理的按鈴聲,打開了門。他穿著睡衣睡褲。

  「唷,我想你能闖進來。我今天早晨沒出去,所以我沒穿好衣服!」

  他沒有刮鬍子,看起來好像沒有洗臉。長而直的頭髮亂亂的,在從穿過北面窗子而來的荒涼燈光照射之下,他那不安定、憤怒的眼睛在蒼白而瘦削的臉上看來像煤炭那麼黑,眼睛下面有黑色的陰影。

  「坐下,」他繼續說,「我今天生的火不錯,工作室很溫暖。」

  裡面是很暖,但是卻像以前那樣,一片被遺棄及無生氣的景象,也未經過打掃。

  「戀愛還在繼續進展中嗎?」

  「我剛剛離開莉迪亞。」

  「你明天要回倫敦,是嗎?不要使她太驅使你。你沒有理由幫她的臭丈夫出獄。」

  查理從口袋裡拿出剪報。

  「從你的文章裡,我判斷你對他倒有些同情。」

  「同情,不。我發覺他有趣,就因為他是這樣一個十足的冷血、無恥的下流痞子。我羡慕他的神經力量。如果換一個環境,他可能是一個有用的人,在革命時期裡,像那樣一個人,什麼也不顧慮,有勇氣,不遲疑,可能很有價值。」

  「我想不會是個很可靠的人。」

  「丹東不是說過嗎?他說在革命之中,提升到表面上的,是在社會的人渣、惡徒和犯人。在某種工作上人家需要他們,等到他們被用來達到目的後,就被殺掉了。」

  「你的意見似乎斬釘截鐵,無法改變。」

  西蒙不耐煩地聳聳他多骨的肩膀。

  「我學習過法國的革命和革命自治政府。俄國人也學習過,他們從裡面學了不少東西,但既然我們可以從隨後的情事裡,所得的教訓中受益不少,我們就已經得著了利益。匈牙利亂搞一陣,但蘇俄卻搞得不錯,意大利和德國也做得不壞,假如我們有理性的話,應該能夠盡力趕上,甚至超過他們的成功,而避免他們所犯的錯誤。比拉肯的革命失敗了,因為人民饑餓。普羅階級的興起,使革命一事變得比較簡單了,但是普羅階級必須吃得飽。要使運輸方法充分,食物供給豐裕,必須要有組織。附帶一提,這也就使普羅階級想要藉革命捉住權力,卻老是捉不住而落到知識領導分子的小,手裡。人民無法統治自己。普羅階級是奴隸,奴隸需要主人。」

  「你幾乎不能再把自己描寫成一個良好的民主政體論者了,我敢這樣說。」查理說著藍眼睛裡閃動了一下。

  西蒙不耐煩地駁斥了這句諷刺話。

  「民主是空想,是一種不可實現的理想,宣傳家把民主懸掛在群眾面前晃來晃去,就像你把一個紅蘿蔔拿在一隻驢子面前晃來晃去一樣。十九世紀最偉大的口號,自由、平等、博愛完全是耍噱頭。自由?群眾不需要自由,一旦他們得到自由,他們也不知道怎麼辦。服務即他們的責任和快樂;這樣他們就得到了所需的安全感。很久以前人家就判決說,唯一有價值的自由是,去做得對的自由,而「對」是靠力量決定的。「對」是一個引發自公眾意見,由法律所規定的觀念,但公眾的意見是,那些有力量堅持他們觀點的人所創造的,而法律的許准,唯靠其後之力量。博愛?你說博愛是什麼意思?」

  查理對這個問題考慮了一會兒。

  「哦,我不知道。我想那是一種感覺,覺得我們是一個大家庭裡的一分子,而我們在地球上生存的時間很短,最好能大家互相幫忙。」

  「還有呢?」

  「嗯,生活是困難的事,假如我們以仁慈高尚的態度互相對待,那麼每個人的生活就會過得容易一點。人有許多錯謬但也有許多優點。你越懂得人民,就越會發現他們的美好。那就是暗示說,假如你給他們一個機會的話,他們會在半路上迎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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