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巴黎的異鄉人 | 上頁 下頁 |
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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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做的?」 那矮小的人高興而兇惡地露齒笑著,使他忽然看起來年輕了十歲。 「哪,你知道,在那種生活裡,假如有人知道如何用刀子的話,他就會令人起敬。我劈開了他的肚子。」 查理喘了一口氣。那個人講得那麼自然,使人幾乎無法相信他沒聽錯。 「你看,人從九點到五點都被關在寢室裡,守衛不進來。老實告訴你,好像他們的生命很值錢。假如在早晨時,發現有個人喉嚨被刺一刀,當局也不聞不問,他們不願聽真實的話。所以,你看,我對這個男孩子有一種責任感。我必須教他各樣的事。我有很好的頭腦,不久就發現,假如你要平易地過日子,唯一的事就是,去做人家吩咐你做的事,不要惹麻煩。統治地球的不是正義,而是強權。而他們已經得到強權,得到權威,有一天可能我們也會得到。然後我們將會有一點中產階級的樣子,但是,那時我們還是要服從。這就是我教他的,我還把我的專業教他,現在他幾乎跟我一樣是一個好電氣匠了。」 「現在唯一的事就是找工作,」另外一個說,「一起工作。」 「我們一起歷盡滄桑,我們現在不能分離。你看,他就是我全部得到的東西。我沒有母親,沒有妻子,沒有孩子,我本來有母親,但已經死了,我在惹上麻煩時,失去了我的妻子及孩子。女人是母狗。一個人生命中沒有愛情很難過活。」 「而我,我得到了誰?為了生活,我們兩個。」 在把這兩個不幸的人連結在一起的友誼中,有某種很動人的成分。這給了查理一種使他有點難為情的得意之感;他會高興地告訴他們,他認為那是勇敢而漂亮的事,但是他知道,他無法講出這樣不尋常的話。莉迪亞卻一點也沒有他那種羞怯。 「我認為沒有多少人在他們能逃走時,會為了一個朋友,而在那地獄裡停留兩年的長時間。」 那人咯咯的笑。 「你知道,在那兒,時間剛好是金錢之敵;在那兒一點錢就是很多了,而很多時間並不算什麼,你會把六小時視同財產似地貯藏起來,而兩年卻是不值得一談的時間。」 莉迪亞深深地歎息,很容易看出她在想什麼。 「貝格不會在那兒這麼長,是麼?」 「十五年。」 一片寂靜。人們可以看出莉迪亞正在費力控制她的情感,她開口時,聲音像是爆發似的。 「你看過他嗎?」 「是的。我跟他談過話。我們一起在醫院。我去割盲腸,我不願回法國,就在這裡得了盲腸炎。他一直在從聖勞倫特築到克葉內的鐵路上工作,他患了嚴重的瘧疾。」 「我不曉得,我收過他一封信,但他沒提過。」 「在那邊每個人遲早都會得到瘧疾的,那是不值得一顧的事。他很快就複元,很幸運。醫官長喜歡他,他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我指貝格,這樣的人並不多。他康復時,他們申請要把他轉到醫院服務中心。他在那邊會很好的。」 「馬塞爾昨晚告訴我,他要你轉交給我一個口信。」 「是的,他給了我一個住址。」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把紙張,給了莉迪亞一片上面寫著字的紙條,「假如你能夠送出一點錢的話,就送到那邊。但是記住,他只能得到你送出的一半錢。」 莉迪亞拿了那片紙,看了看,然後放進提包裡。 「還有什麼事嗎?」 「有的。他說叫你不要憂慮,他說情形不會壞到哪裡。他正在站穩腳,他會很好的。這是真的,你知道,他不是傻瓜,他不會犯什麼錯誤。他是最會善處倒黴事的人,你會看到,他是非常快樂的。」 「他怎麼能快樂?」 「人們所能習慣的事很有趣。他有一個愛說笑的習慣,不是嗎?他說的話總是使我們發笑,難得他是只看事情有趣一面的人,不會有錯的。」 莉迪亞臉色很蒼白,無言地看著地面。年紀較大的轉向他的朋友。 「我告訴你的那件他說的笑話是什麼?關於那個在醫院裡割破可咒的喉嚨的傢伙。」 「哦,我記得,是什麼呢?我完全忘光了,但是我知道那使我笑得前俯後仰。」 一陣長長的沉寂,似乎沒有什麼可說的了,莉迪亞在沉思焦慮;那兩個人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空空洞洞的,像蒙巴納斯林蔭道賣的機器娃娃,搖了搖,轉了轉,然後,忽然停了,不動了。莉迪亞歎著氣。 「我想,這就好了,」她說,「謝謝你們來,我希望你們會找到適合的工作。」 「救世軍在盡可能幫忙我們,我期望會有轉機。」 查理從口袋搜出錢袋。 「我想你們經濟也不怎麼充裕。我給你們一些錢幫忙你們,直到你們找到工作為止。」 「這很有用,」那人高興地笑著,「救世軍除了供給我們吃住外,沒有幫我們什麼大忙。」 查理給了他們五百法郎。 「給那小孩保管,他有農夫們儲錢的性癖,他要花錢時都要忍受極度的緊張,他能把五法郎變得比世界任何女人所能變的還要多。」 他們四個人走出咖啡館,互相握手。在一起談話的一小時中,這兩個人已不再感到羞怯,但在他們走進街上時,羞怯又襲向他們了。他們退縮著,盡可能不惹人注目,鬼鬼祟祟地左顧右盼,好像怕有人會躍向他們的身體。他們並肩走著,低著頭,向後又很快瞥了一眼後,就溜到最近的角落去了。 「我想那只是我的偏見,」查理說,「但是我不得不說,我在那種人陪伴下感到不自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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