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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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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記起來了。 「我想,恐怕你昨夜睡得很不好吧。」 「哦,我睡得很熟,我倦極了。你知道。這還是我最要感謝你的事,因為我已經有了美妙的夜。我本來都做可怕的夢,但自從我在這裡以後,我從來沒做過夢;我睡得很平靜。我以前常覺得,我不可能睡得那樣平靜的。」 他知道昨晚她一直在做夢的,他也知道她做的是什麼夢。她已經忘掉了,他容忍地看著她。想到一種生動、苦惱的生活,能在一個人陷於無知覺狀態時繼續下去,一種能導致眼淚流下臉部,使嘴唇因悲苦而歪扭的真實生活,而當睡覺的人醒過來後,卻沒留下回憶,想到這裡,使他產生一種悲哀、可怕、而有點神秘的感覺。一種令人不舒服的思想橫掠過他的心中。他無法解釋清楚這種思想,但是,假如他能夠的話,他可能會問自己: 「我們到底是誰?我們對自己知道了什麼?而我們另一個生命比這個更不真實嗎?」 這是很奇異、複雜的問題。看起來好像沒有一件東西是如其外表那麼簡單的;看起來似乎我們認為瞭解得最清楚的人,也有連他們自己也不曉得的秘密。查理忽然微微的感覺到,人類的無限神秘。事實是,你對任何人都茫然無知。 「你要赴的是什麼約會?」他問。他這樣問是為了說一些話,而不是因為他真的想知道。 莉迪亞點了一根煙然後回答: 「馬塞爾,那個經營昨晚我們去的地方的胖子,介紹給我兩個人,我已經約今天早晨在『巴雷特』見他們。昨天我們無法在人群中談。」 「哦!」 他顧慮太多,因此沒問那兩個人是誰。 「馬塞爾跟克耶內和聖勞倫特有聯絡,他常常得著消息。那也就是為什麼我要上那兒的原因了,他們上星期在聖納岬爾上岸。」 「誰?那兩個?他們是逃犯嗎?」 「不是。他們已經服刑期滿,已經得到救世軍的通行證。他們認識羅勃。」她猶疑了一會兒。「假如你願意的話,可以跟我一起去。他們沒帶錢,假如你給他們一點,他們會感激的。」 「好的,我願意去。」 「他們似乎是高尚的人。其中一個看起來不會超過三十歲。馬塞爾告訴我,他是一個廚師,他是被遣去殺他工作的大飯店裡,另一個在廚房工作的人。我不知道另一個是做什麼的。你最好去洗個澡。」她走到化妝台,在鏡中照了照。 「有趣,為什麼我的眼瞼是腫的。看看我的話,你會以為我哭了,而你知道,我沒有哭,不是嗎?」 「可能是昨晚煙霧的關係。其實你可以用刀子把它割掉。」 他們到達「巴雷特」時,裡面沒有人。比較晚吃早餐的人已經喝完咖啡走了,而離人們在吃午餐前吃點開胃物的時間還早。他們坐在一個靠窗的角落,這樣才可以望到街上。他們等了幾分鐘。 「他們來了。」莉迪亞說。 查理往外看,看到兩個人走過去。他們向裡面瞥視,猶疑了一會兒,又漫步著,然後走回來;莉迪亞向他們微笑,但是他們並未注意到她;他們繼續漫步,在街上左顧右盼,然後懷疑地看著咖啡店。看起來好像無法下定決心進來,樣子膽怯又偷偷摸摸的。他們互相談了一些話,較年輕的一個往背後迅速又焦急地看了一眼。另外一個似乎忽然強迫自己下了決心,然後走向門來。他的朋友在背後很快的跟著。莉迪亞向他們招手,進來時又向他們一笑。他們仍然沒注意到。他們偷偷向四周看了看,好像是在確定他們的安全,然後,第一個把眼睛避開,另一個眼睛盯著地面,走上來了。莉迪亞跟他們握手,然後介紹查理,他們顯然是想單獨見她,他在場使他們不安。他們懷疑地看他一眼。莉迪亞說明他是一個英國人,一個朋友,來巴黎玩幾天。查理唇露微笑,試著顯得熱誠,伸出他的一隻手;他們相繼握著他的手,柔弱地一壓,似乎沒話可說。莉迪亞叫他們坐下,問他們要什麼。 「一杯咖啡。」 「你們要吃些東西?」 年紀大的向另外一個微微地笑。 「一個蛋糕,假如有的話。這男孩子喜歡吃甜,而我們來的地方,沒有這類東西。」 講話的人身高中下,可能有四十歲了。另外一個比他高兩、三英寸,可能比他年輕十歲。兩個都很瘦、都戴著衣領打著領帶,穿著厚重的衣服,一個穿著灰白的花格子布,另一個穿著暗綠花格子布,但衣服剪裁得很差,穿在身上松松的樣子。他們看起來好像不太自在的樣子。年紀較大的一個雖短小,但很壯,體格結實,淡黃無血色的臉有很多皺紋,他有一種堅毅的樣子;另外一個人的臉也是一樣的淡黃無血色,但是他的皮膚緊附著骨骼,顯得平滑無皺紋;他看起來一副邪惡的樣子。他們還有另外一個特點,就是兩人的眼睛似乎超自然地大,他們的眼睛轉向你時,好像不是在看你,而是發狂地看著別的地方,好像在看著一件使他們心裡充滿恐懼的東西。這使人痛苦。最初他們都很畏怯,而查理很羞怯,他只好借著請他們抽煙來表示友誼,他們都靜靜地坐著;但是莉迪亞望著他們的眼光中,帶著一絲溫柔的關心,沉靜並不令人為難。侍者帶來咖啡和一盤蛋糕。年紀較大的玩弄著其中一塊蛋糕,而另外一個立刻貪婪地吃著,吃時還不時投給他朋友驚奇、高興的動人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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