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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你跟他講什麼話呀,囉嗦,」她叫著說,「馬莉絲佳是革命以前一個尊貴公爵的情婦,每個人都曉得的,她有價值百萬計的鑽石,但是布爾什維克把她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了。她化妝成農婦逃走。」

  馬莉絲佳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醜陋而陰鬱,容貌瘦削像男人,皮膚是棕黃色的,黑濃而成弓形的眉毛下,一對大而灼熱的眼睛。她用沙啞的聲音,竭盡肺部的力量,唱出一首狂野、不快活的歌曲。雖然查理不懂俄文,但是一種冷冷的感覺直向他的背脊襲來。唱完,大家高聲地鼓掌。然後她用法文唱了一首傷感的民謠,是一個女孩子為她翌晨就要受刑的愛人發出的哀鳴,這首歌引起了觀眾的狂熱之情。她唱了另一首俄國歌曲作結束,但這只是暫時的結束。

  這一次她唱得很有生氣,她的臉部失去了悲傷的色調而呈現一種粗魯如野獸般的歡欣表情,她的聲音深遠而刺耳,有一種愉快的特質;你的血液被激動了,你禁不住高興至極,但同時你也被感動了,因為在酒神似的歡樂底層裡,含有徒空傷悲的眼淚之淒涼。查理看著莉迪亞,發覺到她嘲笑的眼神。他溫和地笑著。那個冷酷的女人的音樂裡,有一些東西他現在才曉得是他無法瞭解的。另一陣爆發的掌聲在音樂終了時接著響起,但馬莉絲佳好像沒有聽到的樣子,沒有一點答謝的表示,她從椅子站起來,走到莉迪亞這邊。兩個女人用俄國開始談話。莉迪亞轉向查理。

  「假如你給她一杯香檳的話,她要喝的。」

  「當然。」

  他向侍者打手勢要一瓶香檳;然後瞥了坐在桌子的六、七個人,又改變他的主意。

  「兩瓶,還有幾個杯子。可能這些先生女士們也會允許我敬一杯的。」

  他們發出懇切接受的低語。酒拿來了,查理倒滿了幾杯,傳到桌子各處去;預祝康健的敬酒聲和杯子相碰的聲音不絕於耳。

  「但願我們能熱誠地互相瞭解。」

  「讓我們合作。」

  他們都變得友善而快樂。查理此時正是感到再快樂沒有了,但是他還得跳舞,樂隊再次演奏起音樂時,他拉起莉迪亞。地板上馬上擠滿了人,他注意到很多好奇的眼光盯著他們;他猜想莉迪亞的身分已經傳到這群人之中了,這使她成為這些惡徒及他們的女人眼中的有趣目標,查理感到有點窘迫,但她似乎不覺得有人在看她。

  不久主人拍著她的肩。

  「我要告訴你一句話。」他咕噥著。

  莉迪亞掙開查理的手臂,跟那胖主人走到一邊,注意聽他所說的。查理可以看到她受驚的樣子。主人顯然是試著在指出一個人給她看,因為查理看到她伸長著脖子;但跳舞的人太密,擋住了視線,她看不到。一會兒之後,她跟著主人到地窖的另一頭去。她似乎把查理忘了,查理有點惱怒地回到桌旁。兩對男女舒適地坐在那兒,享受他給他們的香檳,他們熱烈地跟他招呼。他們彼此之間現在都變得很熟絡了,他們問他,他跟他的可愛朋友幹什麼。他告訴他們事情的經過。其中有一個矮胖的人,紅光滿面,留著很好看的鬍子,襯衫的頸部開口露出毛茸茸的胸部,因為熱氣窒人,他把外衣脫掉了,卷起襯衫的袖子,可以看到手臂上到處刺著黥黑。他跟一個可能比他年輕二十歲的女孩子坐在一起,那女孩子有一頭滑溜溜的烏髮,從中間分開,在頸後梳成一個饅頭狀,臉上塗著粉,死樣的蒼白,朱紅的嘴唇和眼睛塗著厚厚的馬斯卡拉膏。那男人用他的肘輕推著她。

  「那麼,你為什麼不跟這英國人跳舞,你喝了他的香檳酒,不是嗎?」

  「我不介意。」她說。

  她緊緊地挨著身體跳著,身體散發著強烈的香水味,但強得不足夠隱藏她晚餐吃過大量蒜頭的事實。她媚惑地對著查理笑。

  「你一定被罪惡糟蹋了,這個漂亮的小英國人。」她咯咯地說。裹著黑色,但卻灰濛濛的天鵝絨禮服的柔軟身軀蠕動著。

  「你為什麼這麼說?」

  「跟貝格的太太在一起,假如那不是罪惡,會是什麼?」

  「她是我的姊姊。」查理輕鬆愉快的說。

  她認為這是一個很妙的笑話,樂隊停了,他們回到座位時,她還向聚集著的同伴重複著這個笑話。他們都認為這笑話很有趣,那個矮胖、胸部長毛的人用力拍著他的背。

  「大笑話,哈!」

  查理被認為是一個會說笑話的人,並不感到不高興,能夠成功算是不錯的。他曉得作為一個聲名狼藉兇手的妻子的愛人,在這兒還是一個人物呢。他們催他再過來。

  「但是下一次單獨跟我在一起。」那個剛跟他跳舞的女孩子說。

  「我們要為你找一個女孩子。你為什麼要跟俄國人混在一起呢?你要的是這個國家的酒。」

  查理又叫了一瓶香檳。他絕沒醉醺醺的,但是他很高興,他正在拼命地品味著人生。莉迪亞回來時,他正在跟他的新朋友談笑著,好像他已經認識了他們一生的樣子。他跟她跳了第二支舞,注意到她的步法跟他不一致,就微微地搖了搖她。

  「你不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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