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巴黎的異鄉人 | 上頁 下頁
五四


  「是的,你說得對;畫得很好,是用憐憫與愛畫成的;這不僅是一片麵包和一瓶酒;那是生命的麵包和基督的血,賜給那些饑渴著需要它們的人,由牧師在一定的場合施捨;那是受苦的男人和女人每日的食品。它是那些只求平靜地生活、自由地工作,吃著他們簡單的食物別無他求的窮人們之麵包與酒。那是被輕視者和被遺棄者的呼聲。它告訴你,不管人類犯什麼罪,他們的心地還是善良的。那麵包和那酒是溫和者和低下者歡樂與痛苦的象徵。它們要求你的憐憫和感情,告訴你它們跟你有一樣的血和肉。它們告訴你,生命短暫而艱苦,而墳墓冷清且孤獨。那不僅是一片麵包和一瓶酒;那是人類在地球上的命運之神秘,人渴求一點小友誼和一點小情愛的神秘,人看到,甚至這個渴求都被拒絕時的忍從之謙恭。」

  莉迪亞的聲音顫抖著,眼淚湧流出來。她不耐煩地把眼淚擦掉。

  「那有趣、可愛的老人,以這些簡單的物體,以他畫家絕妙的感情,為他心中的博愛所動,竟會造出美得壓服你的東西,這不是很奇妙嗎?這就好像,可能是無意地,他幾乎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只求告訴你,假如你僅有足夠的愛,假如你僅有足夠的情,你就能夠在痛苦、苦惱和冷酷之中,在世界之中,在世界的萬惡之中,創造出美來。」

  她沉靜下來,久久地注視著那幅小畫。查理也注視著,但卻帶著迷惑的表情。那是一張很好的畫,他以前從沒真正地瞥它一眼,他很高興,莉迪亞引起了他的注意力;這張畫真的奇特感人,但以前他在裡頭卻看不到她所看到的東西。奇異、反復無常的女人!她竟會在公共的畫廊裡哭,這真是令人很窘迫的事,這些俄國人就是使人處境為難,但是誰會想到一張畫會那樣的感動人呢?他記起母親的故事,說他祖父的一個同學在第一次看到殷格雷斯的《女僕》時昏過去了;但那是十九世紀的事,那時人們都很浪漫而多感。莉迪亞兩唇帶著愉快的微笑轉向他。他看到她,從眼淚轉為笑聲,竟那麼突然,感到很為難。

  「我們現在走好嗎?」她說。

  「但是你不是要再看一些畫嗎?」

  「嘿,我已經看了一幅了。我感到快樂而平靜。假如我再看另一幅,我會得到什麼?」

  「哦,好吧!」

  這似乎是參觀畫,的一種奇特的方式。畢竟,他們沒有看瓦特奧斯,或者佛拉哥納茲的畫,他的母親必得要問他,是否已看過了《搭載維納斯》。有人曾經告訴她,人家已經把這幅畫洗淨了,她要知道顏色怎麼樣了。

  他們上街買了一些東西,然後在河另一旁的碼頭一家飯店吃了午飯,莉迪亞跟通常一樣,很有胃口地吃著。她喜歡圍繞在她四周的人群和嘈雜地穿越道路而過的車子。她心情很好,好像她所經驗過的強烈感情已經洗滌淨了她的精神。她興高采烈地談著瑣碎的事情。但查理卻若有所思。他發覺要打發掉那種感染他的不安寧,是不容易的事。她不太注意他的心情,但是他心中的煩惱在他臉上反映得很清楚,最後她禁不住為之所動了。「你為什麼這麼沉默?」她露出一絲仁慈、同情的笑容問。

  「我正在想。你知道,我一生有志於藝術。我的雙親都很有藝術氣息,我的意思是說,有一些人可能甚至會說他們是自炫的智識分子,而他們渴望著我的妹妹和我,能夠對藝術有真正的欣賞力;我想我們是有的。雖然我花了工夫,受到裨益,但似乎還沒像你瞭解的那麼多。」

  「但是我對藝術一點也不懂。」

  「但你似乎對藝術的感受很強烈,我認為藝術實在是感情的事。我又不像不喜歡畫。我從畫中得到極大的快樂。」

  「不要憂慮。你對畫的看法跟我不同,這是很自然的事。你年輕、健康、快樂而幸運。你並不笨。除了一些其他娛樂外,畫也是你的娛樂之一。看畫時給你一種溫暖和滿足的感覺。到畫廊裡走一走,是消磨無聊時間的妙法。你還要什麼呢?但是,你看,我卻老是窮,時常沒飯吃,有時候孤獨得可怕。食物、飲料和伴侶是我的財富。在我工作時,如果我的雇主嘮叨不休地抱怨,使我不能專心時,我總在吃午飯的時間溜進羅浮宮,那麼,她的責駡就變得不算什麼了。我母親死後沒人陪伴我,只有羅浮宮能安慰我。在審判之後羅勃關在監獄裡,而我懷孕的漫長日子裡,我想,假如不是可以到那兒的話,我會發瘋而自殺的。在那兒,沒有人認識我,沒人瞪著我,可以單獨跟我的朋友在一起。那就是休憩和平和,那給我勇氣。能幫忙我的,倒不是偉大知名的世界名著,而是較小較難懂,沒人注意的畫,在我注視它們時,我感到它們也很高興。我感覺到,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因為每件事都會過去的。耐心!耐心!這就是我在那兒學得的。我感到在世界的懼怕、苦難和殘忍之上,還有某種東西能幫助你去忍受這些,某些比所有的這些還偉大、還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人的精神和他所創造的美。今天早晨我指給你看的小畫竟會對我有這樣大的意義,這真的很奇怪嗎?」

  為了充分享受美好的天氣,他們走到熱鬧的聖米契爾林蔭道,他們走到盡頭時就轉到盧森堡花園。他們坐下來小談著,懶散地看著護士們,啊呀!她們不再穿戴著一個世代以前的長緞飄帶,拖著嬰兒車了。年老的女士穿著黑衣服,帶著小孩子,邁著穩重的步子,年老的紳士厚厚的圍巾一直圍到鼻子上,一副思想凝重的樣子,在那兒走來走去。他們以友善的心情看著長腿的男孩和女孩四處跑著、玩著遊戲。那時一對年輕的學生走過去,懷疑他們在熱烈地討論著什麼。這似乎不是一個公共公園,而是左岸人們的私人花園,景色有一種動人的親密感。但是無力的太陽冷冷的光線同時又為它加添上一層憂鬱,因為在隔開大城市喧噪的鐵門內,有一種特異的不真實空氣彌漫著花園。你有一種感覺,覺得那些在礫石道上走著的老年人,那些叫聲吵鬧的孩童,就像鬼魂在幽靈般地走著,在玩著幽魂般的遊戲,他們在黃昏時就會像香煙般消溶於即將來臨的黑暗中。天氣變得很冷了,查理和莉迪亞,一對沉靜的友伴,漫步走回旅館。

  他們到達房間時,莉迪亞從她的手提包裡拿出一迭鋼琴曲譜。

  「我帶來了一些羅勃過去喜歡的曲子。我彈得很糟,而阿利克西家也沒鋼琴。你會彈嗎?」

  查理注視著曲譜,是俄文寫的,有些他熟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